第51章 戰果

那天夜裏,所有人都歇下後,玄真君單獨找過素還真。

他對素還真說:“我與你交換吧。”

素還真有點意外:“嗯,何意?”

玄真君道:“照世明燈是那步誘敵的棋,對嗎?”素還真沉默,他繼續說道,“既是要誘棄天帝錯殺,若雲渡山上的素還真也是假的,豈非萬無一失?”

素還真問:“你想去雲渡山?”

玄真君點頭道:“你在百棺機密門,以你醫術,也不會耽誤救治傷者。”

素還真靜思片刻,搖頭:“不妥。”

“何處不妥?”

素還真輕嘆:“玄真君,我知你挂慮照世明燈安危。素某也不願慈郎犧牲,當日以為慈郎身死,心痛之感尚銘于五內。”

玄真君道:“那為何一定是照世明燈?”

素還真輕輕搖頭:“要騙過棄天帝,并不容易。慈郎智慧武功都不在素某之下,沉着冷靜更勝于我,且知素某甚深,除了他,我委實想不出現今局面之下還有誰能擔此大任。”

玄真君道:“你也認為我一定會露出破綻?”

素還真稍顯猶豫,還是點頭道:“非是我不信你能為,只是這件事上你的确不及慈郎。翠環山上的素還真,需要九虛一實,雲渡山上的素還真則須九真一假,這九分真,你自忖做得到嗎?”

玄真君不語了,素還真接着道:“你做不到,除了素還真本人,無人能做到。因此雲渡山上的素還真必須是素某自己,無人能替。”

句句在理,玄真君不能不接受,卻還不願就此放棄:“可……”

“慈郎未必就是必死之局。”素還真忽然道。玄真君一愣,就聽他說:“這一局中有三步暗棋,任意一步能早一刻達成,或許都不需走到必須犧牲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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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君忙問:“一頁書算其一,還有兩步呢?”

素還真道:“黑暗道是一處,我已交待屈世途前往進行。再一處,便是你。”

“我?”玄真君不明所以。

素還真道:“或者說是神秘馬車。以神秘馬車的速度,來往各處應可做到争分奪秒,若能早一刻上雲渡山,或許能破開僵局。”

“果真如此?”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素還真道,“這一局沒有任何一步我敢擔保萬全,只能作下最充足的準備,希冀能因應每一個變數。”

話至此,玄真君知曉已不必多言,轉而問道:“最壞的結果,棄天帝沒被你們繞進去,死的還是你素還真,你又當如何?”

素還真道:“我會盡力避免這樣的結果。若果真如此,還請各位全力護持一頁書前輩,他知後續分曉。”

“明白了,就照你說的做吧。”玄真君點頭,說罷就要離開。

素還真喚住他道:“玄真君,抱歉。”

“不必對我說抱歉。”玄真君說,“苦境本就不是你素還真一個人的苦境,這個道理照世明燈知曉,我亦知曉。”

“謝謝。”素還真誠摯道。他謝的不是玄真君心懷蒼生,這本無須說謝,他誠心感謝的,是這份理解。

玄真君點了點頭,走了。素還真獨立園中,仰頭望向天上明月,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一局啊,我能算到多遠,走到多遠呢?

至少得撐到他回來吧,他對自己笑了笑。否則,等他回來,豈不是要笑話我一輩子?

“明聖劍法!”談無欲抖開太古神器,頃刻間劍尖就已挑破棄天帝衣領。棄天帝訝異,這一劍他竟沒能看清軌跡,這絕非凡人可以達到的速度。

他避過了這一劍,太古神器那醇厚的劍意又到了身後,棄天帝轉身,只見殘影一閃,衣袖又被割開一道口子。黑暗道前有玄天兩儀陣加持的金鎏影和紫荊衣身法已是極快,落在他眼裏也步步清晰得如同緩行,可眼前這人的速度……遲疑間,又見一片白羽飄落,棄天帝雙眸中精光一閃,質問道:“你,自何處來?!”

談無欲不答,劍勢如風,迅疾無倫地掃向棄天帝,同一套明聖劍法,素還真使得巧奪天工,在他這裏卻是不計章法,揮灑自如。要不怎麽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夠快,便可以省卻很多心思,只用專注于殺傷敵手。若然扣卻速度,談無欲心知,他從未習練過單人馭使的明聖劍法,強要獻醜必定敗得凄慘。

将明聖劍法習練得可以自成一格的素還真,握劍的時候心裏又是作何感受呢?此時他卻無暇分心思慮這些,即便有了堪與棄天帝一戰的速度,對手依舊難纏,幾次搶攻得手都只能劃破棄天帝衣衫,并不能對他造成實質傷害。

永恒時間中,白衣白羽的棄天帝問他:“速度或力量,我可暫時贈與你一項加成,你要哪個?”

他毫不猶豫選了速度。

“為何不選力量?”棄天帝問。

談無欲道:“你能給我一巴掌拍死他的力量嗎?”

棄天帝道:“不能,因為連我也做不到。”

談無欲聳肩:“那不就得了。打架這回事,沒有絕對的力量為倚仗的情況下,靠的是腦子,速度是給我籌謀的空間。”

“哦,你有了空間,又要如何致勝呢?”棄天帝又問。

談無欲道:“當然是先壓縮對方思考的空間。你想,有只怎麽也拍不着的蚊子在耳朵邊上嗡嗡嗡、嗡嗡嗡,那可不得煩不勝煩?”

“對手可是有絕對的力量為倚仗的。”棄天帝提醒。

“可我也不是一個人啊。”談無欲笑着回答。

談無欲這只拍不死的蚊子果真讓棄天帝煩不勝煩。棄天帝體內正被太陰火焚燒,這個一眼便知跟太陰幽熒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凡人看起來更為礙眼,雖然這個凡人迄今為止沒能真正傷到他,但這種擾人至極的戰鬥卻也是棄天帝從未經歷過的。

他有絕對的力量,哪怕面對龍類也穩站優勢,根本不需疲于應對。以往的每一場戰鬥對他來說,都與戲耍小孩無異,如今他成了被戲弄的那一個,這滋味絕不讨喜。

然而這還不是最不讨喜的。追蹤着談無欲的動向,棄天帝身形旋轉間忽聞一道細微風聲,就聽早已被他忘在一旁的素還真輕喝一聲:“百氣寒霜指!”話音甫落,棄天帝背心就是一涼,竟是被素還真指氣點中,凍氣瞬間覆滿肩背。棄天帝動作一滞,談無欲一劍挑來,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但那凍氣也只能影響他一瞬,棄天帝揮掌拂開太古神器,仍然抓不到談無欲,回身一掌憤怒拍出:“素還真!”一劍飛縱而過,又将他掌氣蕩開,就聞談無欲道:“要動素還真,先過我這關!”

素還真并不知曉談無欲為何會突然有了這麽快的速度,但他知曉談無欲的意圖。快至極點的速度,進可攻,退可守,成了最好的牽制。棄天帝越是想捕捉談無欲的動向,露出的破綻就越多,而這些破綻,素還真可不會白白放過。

比起黑暗道前想着偷襲卻出不了手的屈世途,素還真還有一項很大的優勢,那就是他與談無欲之間渾然天成的默契。他只要出手,攻擊線路一定是空曠的,不會被談無欲擋住,他也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招式會誤傷談無欲。

棄天帝想先殺素還真,談無欲卻三番兩次幹擾,想先解決談無欲,素還真就在後面偷襲,結果就是兩邊都幹不掉,兩邊都不勝其擾。這般戰了半晌,棄天帝未見得有多少損傷,耐心卻已消耗殆盡。他不再想先解決談無欲還是素還真,四翼展開,飛身上了半空。

他仍然有絕對的力量,實則根本不需要跟這些凡人虛耗,任他們再有多少小伎倆,在不成正比的力量面前也唯有屈服一途。他擡起手,在虛空中一抓一握,一柄通體黝黑的長柄巨斧出現在手中。不需要任何花俏的招式,一斧劈下,半個苦境頃刻間就會灰飛煙滅。

素還真立在雲渡山上,昂首道:“棄天帝,輸不起了嗎?”

“我哪裏輸了?”棄天帝嗤笑。

素還真道:“你殺不了素還真,就準備掀桌,可不是自行認輸?”

“激将法,無用矣!”棄天帝道,“殺你,不過彈指之間。”

他旋起手中惡露天斧,雲渡山上空黑雲疾卷,一道巨大吸力自雲端傳來,似要将整座山倒拔而起。

“神之岚!”

棄天帝首出極招,威力撼天動地,雲渡山卻是巍然不動。只見山體中隐有金光流溢,那原已被震碎的佛言枷鎖竟還留有部分餘力,牢牢鎖住雲渡山。

山不動,人卻不能不動如山。不論山上的素還真談無欲,還是山下萬聖岩僧衆皆身形不穩,定立不住。正當此時,天外傳來威嚴梵音,兩道金芒自東西兩面疾射而來,人未至,浩瀚佛光已至。

“七佛滅罪·梵海神擊!”

“初禪三式·涅槃之初!”

佛門極招由東西兩面同時擊在惡露天斧上,天斧旋勢頓時受阻。棄天帝喝道:“廢招!”真力灌于天斧,猛然一震。天斧蕩開磅礴氣勁,沖開佛光,棄天帝再揚斧,卻聞天頂雲渦中一聲震天龍吟,一條靛青巨龍挾風雲之威自雲渦中心俯沖下來,張口噴出滅世龍炎!

棄天帝首當其沖,高舉惡露天斧,擋住龍炎,天斧再旋,龍炎被攪得四散,落在大地上,山林間處處可見大火延燒。

又聞一清越詩號響起:“倚筝天波觀浩渺,蒼音掀濤洗星辰;白虹貫日掃魔蕩,明玥當空照古今!”天際乍現紫微清光,破開萬道雲岚,一人紫衣道髻,端坐雲間,膝上橫置一張古筝,撚弦的手指一松,琴音乍響。

“天波怒潮曲!”

曲動,天河倒懸,波濤傾覆,水龍卷向棄天帝,同時大雨傾盆,地上火焰盡被澆息。在這無邊浪潮之中,一劍越空而來,挑上惡露天斧,劍光燦若煙火,來人穩立水龍之上,振臂一揮:“天濤地浪·紫霞開光!”

琴音水龍,紫霞道威,是玄宗六弦四奇之首同時來到!

惡露天斧連遭重擊,斧身隐現一絲裂紋,水龍沖過,棄天帝橫斧怒劈,裂紋如蛛網般擴散開來。赭杉軍一擊即走,退至蒼身後,還劍回鞘,雙手圓轉,運出天陽聖印,擋住天斧餘威。六禍蒼龍再掀怒濤,緊咬棄天帝不放。

棄天帝喝道:“煩啊!”揮斧劈向龍身,惡露天斧撞在堅硬龍甲上,崩開一道缺口。蒼龍吃痛,龍尾揮掃,卷住巨斧,棄天帝氣沉一線,再發威,天斧蕩開六禍蒼龍,回手翻卷:“神之滅!”

斧身殘缺,再承威壓,碎裂更多。這一擊卻也極為可怕,毀天滅地的死氣旋蕩開去,衆人紛紛受創,無一能夠抗衡。棄天帝高舉惡露天斧,利刃森然,反照他面色死神般陰沉。他沉喝一聲:“凡物也敢逆天,死來吧!”低頭一看,卻見不知何時,一個小和尚靜靜懸身半空中,正擡眼望他。

小和尚雙手本在胸前合十,見他低頭看來,便緩緩張開,分拈法指,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天地間正是一片血雨腥風,小和尚的聲音輕輕落在其間,清澈分明。

“天浪貫右,地雲行左,天地無極!”

随着他的聲音落定,在他身後現出一道虛影,輕阖雙目,微揚唇角,周身遍染金色法光,與他一般,右手指天,左手指地。浩蕩真力同時自他與那虛影指尖流瀉而出,似百川浩渺,如雲浪掀濤,一者擊向棄天帝,一者擊向下方千丈地塹。

棄天帝哼了一聲,全不當回事,掌風壓下,天浪貫右之威便被完全壓制。兩股力道相沖,棄天帝當即察覺異樣——同是天地無極,這一招之力甚至不如先前那龍心化形之物所運使?

遲疑間,就見那小和尚身後現出的虛影也擡起頭來。那是一個不曾見過的僧人,雖是法相莊嚴,微揚的唇角卻似天生含着一抹輕蔑,看得人極其厭惡。他再發一掌,向那小和尚劈下,一道白光閃過,小和尚不見人影。棄天帝喝道:“哪裏走!”掌風一轉,追向那道白光。

忽聞地塹之中隆隆作響,整座雲渡山都震動不已,似有什麽将要破土而出,棄天帝心裏忽起極端不祥的預感,猛地低頭向地塹中看去。但見那幽黑深淵之中現出兩點白色火苗,比他至今為止帶來的壓力都更加沉重的一股氣息正在地底凝聚。他隐約知道那是什麽,不敢輕忽,惡露天斧舉起,就要向那地塹中劈下,同一時間,兩道不起眼的劍光在頭頂上方亮起。

談無欲喚道:“素還真!”

“嗯!”素還真簡短以應。

兩人同時揮劍:“明聖劍法!”

雙劍相交,劍聲清脆,棄天帝這才發現,他根本沒注意到這兩人是何時自雲渡山頂消失了蹤影。

這一雙劍,乃是紫虹神劍與太古神器,日月才子十五歲時雙雙得自巨書岩,八趾麒麟言劍上負有天命,不可輕出,二人自出半鬥坪便封印不用,及至最近才又雙雙啓用。

這劍上天命,莫不是就應在此時?

雙劍相交,紫電金光輝映,一道烈光撕開天幕,落在劍上。劍刃下壓,那光彙入明聖劍法劍風之中,随那劍風一同斬向棄天帝。那是天外一道劫雷,被雙劍所引,落在棄天帝身上,棄天帝舉惡露天斧相抗,天斧連番受創,不敵劫雷之威,轟然迸碎。

雷聲這才響起,轟隆一聲,天地為之震顫。棄天帝被劫雷壓制,運出全身力量抗衡,待要将劫雷之力化消,體內太陰火卻來礙事。

地塹之中忽起一聲龍吟,棄天帝低頭一看,就見一條黑霧化成的巨龍由地底沖出,心口處幾塊金色碎片,正是那碎裂的半顆龍心,眼窩處兩點白色火苗,不是太陰火又是什麽?

他終于徹底變了顏色,悚然驚到:“混沌……”話音未落,便被黑龍一口叼住,龍頭一扭,又轉投向那深淵之中。

雲渡山震動未息,深淵中地氣激蕩不已,素還真身子一晃,噴出一口血來,被談無欲扶住,落到山下。但見六禍蒼龍青色龍身陡然暴漲出一倍有餘,一圈圈盤繞上雲渡山,雙分的山體被巨龍纏住,寸寸合攏,終于一聲巨響,并至一處,山中佛言枷鎖餘威再燃,将山體牢牢鎖住,地氣波動逐漸平息下來。

一切歸于平靜之後,天地間只餘片片黑羽飄零,再無棄天帝形跡。

素還真調息片刻,站起身來,就見衆人都已在山下彙合,人形師恭順地站在六禍蒼龍身後,見他看來,就手拈花朵,向他優雅地致了一禮。不遠處,蒼正助劍子調息,先前那道帶走懷真的白光便是劍子仙跡所化。三先天在不歸路上将大半功力藏于天策真龍體內,暗襲棄天帝得手,棄天帝分身回歸之後,天策真龍殘魂便寄在古塵劍上,被劍子帶至雲渡山。這一番又是奔波又是救人,劍子累得夠嗆,若不是佛劍和龍宿都将剩餘功力灌注給他,只怕累不下來。

赭杉軍心憂四奇其餘三人安危,見素還真起身,便向他走來。素還真告知他三人應已被帶回琉璃仙境,讓他先一步前去探望。赭杉軍剛走,就見業途靈連滾帶爬地從雲渡山上下來,撲到懷真跟前,癟着嘴,涕淚齊下地喊道:“仙仔~~!”這一聲喊得無限委屈,旁人乍一聽,還以為懷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懷真無事,只是天地無極一招運出全部真力,天浪貫右是虛,地雲行左為實,一招激出地氣,以龍心為核,龍魂為念,太陰火為眼,縛住棄天帝。強行吸納梵天八百年真氣,又強行運出,此時他體內空乏,疲憊已極,只摸了摸業途靈頭頂,連說話的力氣都欠奉。

遠處,一步蓮華和帝如來正安置萬聖岩僧衆,素還真見那方無事,便走向談無欲。

談無欲背對着他,半跪在地上,身前平躺着八趾麒麟。

八趾麒麟一早被劍子帶下雲渡山,他傷勢沉重,躺在地上,早已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素還真快步走上,取出金丹要喂,卻被談無欲擋下,他蹙眉看向談無欲,不解地問:“這是何意?”

八趾麒麟咳了兩聲,艱難地扭頭對着素還真,代談無欲答道:“……不必救我。”

“為何?!”素還真驚疑不定。

八趾麒麟勉強咧了咧嘴,卻是先對談無欲道:“你那一拜……白瞎了,這不是又見面了嗎……”

“少說兩句吧。”談無欲冷硬地回道。

八趾麒麟嘿嘿一笑,又對素還真道:“撐到現在……就想……再看看你們。如今看到了,就……可以瞑目了。”素還真心裏咯噔一聲,就聽八趾麒麟吐着血沫,斷斷續續說道,“好自……為之……”說完雙眼閉上,頭一歪,沒了氣息。

琉璃仙境中,第三盞油燈爆出一朵燈花,靜靜熄滅。玄真君金針之下,屈世途漸漸恢複了脈象。

談無欲淡淡道:“不救他,是為一線生的生機。”

一線生機,一線生機……究竟是誰的一線生機?素還真踉跄着倒退兩步,怔怔站着,木然地看談無欲将八趾麒麟屍身抱起,聽他道:“我在半鬥坪等你。”

他看着談無欲背影遠去,因得以解決棄天帝威脅而稍稍放下的心再度抽緊,回望雲渡山。天空依舊暗沉,陰雲遲遲沒有散去,雲渡山雖又合而為一,山上草木屢遭摧殘,卻已是斑駁不堪,不複清聖光景。

他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地認知到,這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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