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整個京都一夜搜捕,一無所獲。
次日淩晨,巫勞立在觀星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再過一日,陛下便會醒來。這是唯一的機會,錯過此次,我們再難找到殺他的時機。”
林辭略有遲疑:“師父,若陛下醒來,知曉這驅魔令一事……”
“陛下醒來,老夫自會向陛下請罪!”
清晨時分,樹林鳥鳴,草葉上沾滿晶瑩的露珠。
一夜昏迷之後,齊冷月在清晨終于緩緩睜開眼睛。
小梨乖巧地趴在他身邊,緊緊挨着他,小臉上淚痕還未幹,明顯帶着憂愁。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時年幼的自己也曾這麽緊緊地守着一個人,生怕他死了,自己也就無所依靠了。
看到這一幕,心裏一陣感動,他想摸摸她頭發,但實在是失血過多,身體極為虛弱,連擡手都十分困難。
靠在洞口閉目養神的小桃聽到細微聲響,慌忙扭頭一看,見齊冷月醒了,驚喜地撲過來,低聲道:
“月哥哥醒了!”
齊冷月彎彎嘴角。
他一向笑容明亮,如今在這張慘白的臉上,露出來的卻是死裏逃生的、虛弱的微笑。
小桃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他伏在齊冷月身上,目光泛着冷冷的殺意:“月哥哥,他們傷害你,我一定會殺了他們!”
京都。茶樓不起眼的角落裏。
花辭一邊啃着包子一邊盯着茶樓裏張貼的驅魔令,嘴巴裏塞得鼓鼓的,還在嘟嘟囔囔地說道:“就是長陵王身邊的那個魔族?我就知道他為人族賣命不會有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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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羽哦了一聲,又疑惑地睜大眼睛:“可這魔族很小就在王宮裏诶!長陵小可愛還挺喜歡他的。”
“這驅魔令就是你那長陵小可愛下的,”韓青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撫摸着懷裏的小白狐,“人族的驅魔令,只有帝王才有。驅魔令一下,意味着昭示天下,此魔乃人族之公敵,凡大夏王朝疆土之內,無論何人、無論何時、無論何地,見之,則殺之。殺者,可帶着魔族屍體前往王宮領賞。人族自創立神宮以來,普通魔物一般神宮就可以處置,王者之令,不會輕易下達。自夏真帝立國以來,這是第二次,連神宮也治服不了,這半魔不愧是夜氏一族,還挺有幾分本事。”
花羽扭頭好奇:“第一次是誰?”
小白狐舔了舔爪子:“第一次,夏真帝下驅魔令,誅殺魔王夜蛟。”
“然後吶?”
“哪有什麽然後?”小白狐瞟他一眼,“魔王夜蛟诶!那是什麽人物?區區人族哪是他對手!”
花辭不屑地撇嘴:“可再厲害不還是死了?”
小白狐氣得差點跳起來抓她臉。
魔王夜蛟,當年的三界之王诶!
那可是它打小最最崇拜的诶!
花羽看向茶樓外,幾個武夫拿着刀劍,紛紛組團,商量着要去京都郊外的深山裏搜捕惡魔,還一位俠士則振臂高呼:
“如今陛下下達驅魔令,我朝子民理當為君分憂,各位英雄好漢,誰願與我一同出城緝拿惡魔?”
人群裏幾位熱血好漢立刻響應,起身提刀便一起跟了去。
不知為何,花羽想到很久以前,他被關在籠子裏,看着那條小蛇乖巧地趴在年幼的長陵懷裏的情景,心裏竟莫名地有些難過。
若是我,我是不會殺他的。
年幼時救我一命的小情人,我現在還四處找他吶!
看我多善良!
樹林,噠噠噠馬蹄聲響起。
十幾位白袍裹着的人騎着白馬自林間小路策馬而過,路過一處小溪,便準備下馬歇息。
只見這些人取下白袍,個個露出一頭紫發,淺眸。
“般若大人,這樹林太過偏僻,離人族王宮甚遠,我們真要在這附近找嗎?”
般若環顧四周,一片茂密的樹林,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昨日她已從左孟那裏盜走了京都的出城令,沿着王宮四周搜尋了一夜,從王宮城外一路搜到這裏。
茂密的樹林遠處,兩個身影躲在高大的繁樹上,枝繁葉茂将他們遮得嚴嚴實實。
傅音低聲道:“我們不是要去找那半魔嗎,跟着這群妖族做甚麽?”
真真低聲回答:“公子說了,跟着他們就能找到。不過我們不能靠太近,會被發現。”
說話間,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樹林那邊蹦跳地跑了過來。
月哥哥醒了,小梨高興地要命,連忙自告奮勇地捧着撿來的水壺,要去溪邊給月哥哥打水喝。
剛走到溪邊,看到這十幾個妖族,小梨驚得一愣。
哥哥叮囑過她,若是遇到人族,要快快跑回來。但她現在遇到的是自己的族人,要扭頭跑麽?
小梨苦惱地撓頭。
妖族們也互相對視,驚疑地看着小梨。
般若露出溫柔的微笑來,走過去彎腰道:“小妹妹,你怎麽在這裏?”
溫柔的、獨有的妖族語調,立馬讓小梨仰臉,舉着水壺笑道:“我給月哥哥打水喝!”
“月哥哥?”般若若有所思,随即又溫柔笑道,“你月哥哥是不是銀發、紅眸,還受了傷?”
小梨驚奇地看着她:“你怎麽知道?”
般若笑道:“姐姐是他的朋友,他受了傷,特意叫姐姐過來救他。”
小梨看了看她後面,全是自己族人,又聽哥哥的囑咐,跑到山坡上,墊腳望了望,沒有發現人族的蹤跡,于是神秘兮兮地朝般若招招手:
“姐姐,快跟我來吧!”
溪邊離岩洞不遠,但這岩洞甚為隐蔽,藏于叢林深處,洞口外布滿蛇類,吐着信子,四處游走。
但這不是雪山之蛇。
般若抽出腰間的軟鞭,啪地一鞭過去,幾條長蛇被打得皮開肉綻。其他蛇類見狀,紛紛竄到半空,朝他們撲來。般若用眼神往後示意了一下,跟在她身後的侍從點點頭,抽出長劍與蛇搏鬥。
妖族侍衛用劍斬殺那些蛇類,給般若開辟了一條道路,般若徑自走了進去。
聽到洞口外傳來的蛇的嘶嘶哀叫,齊冷月拄着一根樹枝勉強地站了起來。小桃見他腿上的傷口又在滲血,慌忙跑過去扶他,齊冷月推開他,看向緩步進來的般若,低聲道:
“她是你族人,不會為難你的,你先帶你妹妹離開。”
“我不走,”小桃倔強道,“我一定要留在這!”
小梨跟在般若後面,這才後知後覺,慢慢地挪到哥哥旁邊,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姐、姐姐,你、你不是來救月哥哥的麽?”
般若搖搖頭,溫柔一笑:“我從不殺族人,你們可以離開,或者跟着我回雪山。”
小桃擋在齊冷月前面:“月哥哥是好人,你不能傷他!”
般若一擡手,身後的侍從就把兩個幼童制住,任由他們踢打掙紮。
般若目光又看向齊冷月,見他滿身是血,于是冷冷一笑:“我記得當日,你殺我姐姐的時候,可是下手無情。如今的你,就如同喪家之犬,毫無還手之力!”
般若說着,軟鞭高高揚起,狠狠地朝齊冷月揮過去,他被抽打得掀翻在地,只聽清脆一聲響,腰間懸挂的佩玉自半空中掉落在地,而那軟鞭打在後背上,衣服裂開,頓時鮮血滲了出來。
小梨吓得連連驚叫,小桃則掙紮地想要撲過去,激動地大喊:“月哥哥!月哥哥!”
般若充耳不聞,只看了一眼軟鞭,長長的軟鞭上沾滿血跡,她滿意地一笑,看到齊冷月趴在地上,似乎站不起來,但他掙紮地往前爬了幾步,想要撿起那塊掉在地上的佩玉。
般若彎腰,搶先撿起,嘲諷地笑道:“傳聞京都貴族皆愛佩玉,這玉通透碧綠,乃是上等美玉,你一個魔族,還真當自己是人族了啊?”
齊冷月伏在地上,後背火辣辣的,疼得他深吸一口氣。
他臉上沾血,嘴角卻噙着幾分笑意:“你此時殺我,自然很簡單。但妖族被人族所滅,你就不想報這亡國之仇麽?”
般若執起軟鞭,又啪地打在他後背上,恨恨道:“這亡國之仇,也有你的一份!”又繞着他走一圈,冷笑道,“我想潛入宮中,暗殺長陵王,你會幫我?”
“我與人族已反目,人族如此待我,我恨之入骨,你說呢?”
般若将信将疑,一位侍從上前,低聲道:“人族王宮守衛森嚴,長陵王所在的正殿位于神宮之後。別說我們闖不進神宮,就算能進去,沒有王宮地圖,我們也無法做計劃部署。”
般若輕輕搖頭:“這半魔狡詐多端,不可輕信。”
齊冷月低低笑道:“你可以帶我一道從這密道裏走,這密道雖有機關,但卻能繞過神宮,直達正殿之外,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般若狐疑地看着他:“你有什麽條件?”
“我已身無分文,”齊冷月臉色蒼白,卻笑得有幾分邪氣,“你把那佩玉還我,這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般若又仔細看了看那佩玉,除了玉的一面刻有一個小小的“月”字,無其他蹊跷。她懷疑地瞅着齊冷月,最終還是把那佩玉扔到了他面前,又拔劍抵在他頸上:
“你若敢使詐,我便一劍殺了你。”
“我都已經成這樣了,哪能打得過你?”
齊冷月緊握着那塊佩玉,笑嘻嘻地說着,又疼得深吸一口氣,拄着木棍艱難站起來,瞥了那倆妖族幼童,
“他倆進去也是拖後腿,就讓他們在這呆着吧。”
般若見小桃眼裏冷冽的恨意,十分不悅地皺眉,吩咐兩個侍從帶着幼童守在洞口。
漆黑的密道裏。齊冷月咬牙一步一步地挪着,鮮血順着大腿直往下流,般若暢快地笑道:“你這樣,怕是還沒走到王宮,就會死在這密道裏了……”
“這可不見得……”
話音剛落,只聽到密道裏窸窸窣窣的聲響,侍從們忽然驚惶地跳了起來,原來是從泥土裏冒出無數的小蛇,密密麻麻,四下游走。
般若大叫:“快!原路返回!”
才轉身走了幾步,一道巨石降下,将通往洞外的密道阻斷。
般若回頭一看,齊冷月已不見蹤影。
她咬牙恨恨道:“好你個半魔!”
聽到洞內的驚惶呼聲,留守在洞外的侍從連忙跑下去一看,四下找機關,等扭頭一看,原本用藤蔓綁在樹幹上的兩個妖族幼童已不見。
山腳下。一隊背着弓箭袋的士兵沿着山坡開始一寸一寸地扒開草叢搜捕,忽然有一士兵見草葉上的血跡,他伸手撚了撚,血跡還未幹,連忙大叫:
“惡魔剛剛下山,快!循着這血跡,定能捉到那惡魔!”
人族士兵立馬翻身上馬,沿着血跡一路策馬疾馳,在一片灌木叢裏将他們團團包圍。
齊冷月已經暈倒在地上了,小梨小桃守在他兩邊,舉着樹葉給他遮擋陽光。
馬背上一位将士擡手:“弓箭手準備!”
“放箭!”
☆、52章
夜色。神宮。
高高的觀星臺上,初春的冷風襲來,巫袍揚起。
“師父!”林辭匆匆幾步踏上高臺,“神官回禀,陛下已醒。”
巫勞擡頭仰望那面高懸的陰陽鏡,頭也不回道:“你且下去,若陛下前來,請他來觀星臺。”
長長的宮中走廊盡頭,一道淺白龍紋身影被侍從簇擁而來,來勢洶洶,林辭立在觀星臺殿外,恭敬行禮:
“陛下。”
長陵置若罔聞,只轉身對身後的侍從冷聲道:“沒有孤王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觀星臺。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巫勞回身,只見他臉上竟有一道細長的疤痕,自額頭斜着往下,沿着脖子,一直沒入衣領以下,乍一看,甚是駭人。
見他這模樣,長陵先是一怔,繼而把一路從宮殿撕下的驅魔令砸在他臉上,目光冰冷又憤怒:
“ 你擅自啓動誅魔陣?誰準許你這樣做?誰又準許你代行王令?誰讓你下的驅魔令?”
年輕的帝王憤怒得把旁邊的祭祀案牍一腳踹翻,只聽見咣當幾聲,案牍上的祭祀儀器紛紛摔下高臺,高臺之下的神官紛紛吓得抱頭逃竄。
高臺之上的巫勞卻神色冷靜,緩緩答道:“老夫奉先祖夏真帝之命,守衛夏氏一族,又奉先皇遺旨,誅殺惡魔。代行王令,雖屬無奈之舉,卻是大罪,老夫自會領罪。只是忠言逆耳,還請陛下聽老夫一言……”巫勞從袖子裏掏出一道密旨,雙手呈于帝王之前,“半魔不除,皇朝不安。故先皇駕崩前,曾下一道密旨,請陛下過目。”
“密旨?”
長陵不屑地挑眉,接過那道遺旨,揚手便扔進了旁邊的火簇裏。
巫勞大吃一驚。
一陣冷風吹來,火焰燒得更旺,眼看密旨很快便燒成灰燼,巫勞痛心疾首:“陛下,逆天而行,定有天譴!”
長陵目光決絕:“若有天譴,那便譴在孤王頭上!”
巫勞幽幽長嘆:“陛下可還記得老夫于大名城所蔔的那一卦?老夫那時不知這亡國之卦為何應驗在這半魔身上,在誅魔陣中,才知曉原來這半魔并非普通魔物,失蹤已久的魔王印就被封印在他體內。魔王印,乃魔族聖物,可召喚暗藏于瓊海深處的魔族軍隊。魔族大軍一旦蘇醒,我族岌岌可危。自人魔大戰過後,魔族舊部一直在秘密找尋魔王印的下落,只有毀了這魔王印,方可絕了魔族複興之路!”
巫勞又忽然跪地,深深拜伏,沉痛地哀嘆道:“我族陰陽鏡早有預兆,陛下肩負我族命運,豈能因一己之私而棄萬千子民的安危于不顧?”
長陵立于陰陽鏡下,仰頭凝視,只見那面陰陽鏡已被魔氣侵蝕,裂痕交織,呈蔓延趨勢。
陰陽鏡,乃人族最接近太陽的聖物,被供奉在高高的觀星臺上,幾百年來,一代一代的祭司們通過它來參悟人族命運,帶領人族躲避一個個滅頂之災,綿延不息,一直流傳至今。
“長陵王陛下!”巫勞重重地磕頭,一邊磕一邊目光泛淚,仰天長長哀嘆,“長陵王陛下!我族之王!人族的命運就掌握在您的手裏!萬千子民的安危就仰仗于您的決定……”
一滴滴血漬掉落在地上,巫勞的額頭已是血肉斑駁,臉上血淚和疤痕交織,長陵目光不忍,慌忙上前扶他,巫勞不肯起,繼續磕頭,長陵看着他許久,低聲哀求:
“阿月不曾做任何有愧我族之事,你叫我如何殺他?”
巫勞擡頭,滿臉血淚:“他命該如此,若陛下不忍,老夫願耗盡畢生心血,佑我族安危!”
長陵凝視他半響,印象裏當年這張年輕且時常面無表情的臉龐,如今已有白發,且血淚模糊。
任何事都有代價。
誅魔陣是魔族克星,甚至能誅殺得了夜氏一族,但啓動誅魔陣的發陣之人也易遭反噬,輕則面容盡毀,重則耗盡心力而死,除非王朝危急,否則歷代祭司從不輕易啓陣。
一滴滴血漬掉落在他面前,那雙飽含血淚的目光看着他,透過那雙眼睛,似乎可以看到萬千子民哀求的眼睛。
夜色漸濃,觀星臺下,萬千燈火,一片靜谧安詳。
長陵俯瞰整個京都,卻垂下眼眸,沉默良久,最後低低道:
“巫勞大人,請起來吧,我族子民還需倚仗您護佑。”
巫勞深深伏地:“老夫定當窮盡一生,佑護我族,千秋萬代,世世安寧!”
夜色深沉。
一匹駿馬疾馳進宮,陳素身披铠甲,一身戎裝,翻身下馬,一路往神宮疾走。
林辭立在觀星殿外伸手攔住了她:“陳将軍留步,陛下有令,誰也不許進!”
“何時陛下的命令,皆由神宮代傳了?”陳素揚起手中的一張驅魔令,冷冷笑道,“這也是陛下親發的王令嗎?”
林辭面色一僵,正不知如何作答,卻忽然聽到一道冷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是孤王之令。”
林辭回頭,只見觀星殿大門徐徐開啓,夜幕裏,長陵自殿內緩步而出。
陳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長陵卻從容踱步至她面前:“陳将軍深夜進宮,可有何要事?”
陳素這才回神,立馬跪地,雙手舉着驅魔令:“陛下,京都異象乃無稽之談,有幕後主使在愚弄百姓,以達一己之私。懇請陛下收回王令,末将願請旨,為京都百姓查明真相!”
“真相?”
長陵冷漠地看着她,搖頭嘲諷道,“百姓并不關心這個,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安危和性命。王令已下,陳将軍無須多言。”
陳素詫異擡頭:“陛下,連您也認為京都異象因他而起?”
長陵并未回答。
見他沉默,陳素悲憤道:“別人相信,末将只當他愚昧,但陛下與他相識多年,人妖之戰又剛結束,陛下難道就忘了西南那些患難與共的日子嗎?到頭來卻也不曾信任他半分,我只希望他永遠也別知道,這驅魔令,是陛下……您親自下的……”
“陳将軍,如今那齊冷月乃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魔,在陛下面前,請謹言慎行,不得放肆!另外,我得提醒陳将軍一句,”林辭冷笑道,“依神宮律例,包庇惡魔者,可押至神宮問審定罪。”
陳素只盯着長陵,長陵卻漠然地繞過她離開。
陳素看着一列侍從簇擁着帝王遠去,眼神失望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