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何苦(幻境七)

北方有國, 吞并五州;建國,名金戈。

金戈君賢,奈何建國後災禍不斷。

傳有妖物作怪,十年前金戈國立君,百姓曾見一長尾兇獸盤踞皇城上空,兇獸泣,連月大雨。

宮中文獻有記, 那兇獸喚“龍”。

……

延欽十年。帝王年逾三十,後宮空缺。

朝堂上,半數大臣因此事聯名上奏。

延欽帝怒目拍案, 回了句: “國不定,何以家為!”

他說得道貌岸然,蹙緊的眉心裏寫滿了憂國憂民。進谏者雖仍有異議,但也找不出個正當理由駁他。

江寧虛心道:啧啧……這個騙子。

退朝後, 江仙師被單獨召見。

帝王倚着塌,一手批閱奏折, 一手捧個大白饅頭。見他來了倒也不避諱,揮手讓他坐下,姿态親近閑适。

“仙師坐,”他朝他笑笑, 問:“文書的結尾部分撰寫得如何了?”

江寧虛恭敬答:“已按您的要求辦妥了。”

語罷,呈上了完成的文書。

延欽帝親手接過,逐字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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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帝位之前,延欽帝便已開始暗中進行兩大工程。這兩個工程耗資巨大, 他遇事必會親臨,不容一點差池。

而今工程建成,之後的推動,得靠他如今手裏的這份文書。

延欽帝看了很久,看得皺了皺眉、又彎了嘴角,窗外陽光正好,有一縷灑在他的發間。

歲月沒在這位帝王的臉上留下痕跡,他的模樣年輕且美貌,笑時頰邊有笑窩,眼底卻有常年化不開的冰。

見者無不贊他親和,但也說不出是他的哪裏,仍存一分淡淡的疏離。

“可以……”铮炀帝滿意地合上文書:“不動聲色地,将故事流傳到民間。”

“是。”江寧虛躬身道。

擡眼看去,桌上擺着兩份碗碟,帝王使了一份,一份放在旁邊備着。

他身份尊貴,用膳時身邊卻總是空無一人。

——這個習慣都多少年了……

江寧虛算得上,唯一一個知道事情始末的人。

“吾皇……”

拳頭緊了又緊,最後他還是沒忍住,說出了勸他的話。

“唉……當初你愛他,再怎麽辛苦都不怕,你說當上帝王便可了卻夙願;如今你如願以償,睥睨群雄,一顆心冷着又是何苦?”

延欽帝面上的笑容不見了。

“你也勸我選妃?”他聲音很輕,聽不出喜悲。

江寧虛聽得手心發汗。

心中不由暗罵自己太糊塗,怎被皮相所惑,膽敢對帝王說出這種話。

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靠一顆玲珑心,自是比誰都懂延欽帝是何等冷情之人。

“臣不敢。”他咽咽口水,身子往後退了些。

延欽帝站起身,走到窗邊。

江寧虛看到他背着手臂的背影。

腰杆挺得很直,語氣也很生硬,他說:“他有東西落在我這兒。”

帝王自稱了“我”。江寧虛聽過延欽帝在朝堂上的聲音,勸慰士兵的聲音,不怒自威的訓斥……他聽過的每一種,都和現在的不同。他的聲音不大,一字一字說得艱澀,像有小小的裂縫,藏着、掖着,不太想被人發現的。

“我覺得東西還在,就像留了點期盼似的。”

他捂住心口,聲音越來越小:“你們催了又催,我想起來,不知不覺……已經十年了。”

太陽不知跑到哪去,光線暗了許多,帝王立于窗邊,仰頭看向空無一物的天。

“他可能是不要了。”

語罷,他搓了搓手,難堪又局促的。

……

同年次月,宮中舉辦了選妃大典。

名義上是選妃,實則是給年歲适當的王侯将相挑選正室,保證朝中勢力的均勻分布。

是夜,延欽帝撫着額頭回到寝宮,見到一幅畫擺在他的案上。

他心中有疑,走過去,把畫拿了起來。

是一幅奇怪的畫,紅紅黑黑的線糊作一團,畫中不見署名。

延欽帝的手微微發抖,牙根被他咬得嘎吱作響。

突地,他狠狠将畫摔到地上。

站了一排的太監宮女,被他的動作吓得一顫,全部跪到地上。

摔完畫,延欽帝在屋內煩躁地來回踱步。

忽地想起什麽,他走到那排大氣不敢出的宮人面前,站定。

冰冷的眼神鎖定那一個頭埋得最低的小太監,帝王怒氣沖沖地問他:“畫是什麽意思?”

“回陛下,是……是一個、一個宮女送來的……說是,團圓圖……沒惡意的,是……恭賀皇上選妃……”小太監哆哆嗦嗦地答。

——你以後會娶媳婦的,然後生孩子,孩子又會生孫子……你再長大了,就有的忙了。

——等喬奚稱帝,你這小混蛋得個厲害的封號,也可以被放出宮啦,那我在人間就沒有什麽好挂念的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看你的媳婦、你的孩子,你的孫子。到時候你過得很幸福,早就不記得龍啦。

延欽帝的眼裏有毫不掩飾的陰郁,他的手猛地抓住小太監的領子,生生把他拎了起來:“那宮女有沒有說,送來的人長什麽樣?”

“沒、沒說。”小太監結結巴巴,眼神躲閃、不敢看他。

“畫是你拿進來的?”衣領被抓得更緊了一些,他将小太監往自己的方向拽近,語調恐怖得好似能抖出冰渣。

“是……”汗珠滾落,小太監的雙腳離了地。

抓住小太監的手,按到自己的胸膛上,帝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你可知,我曾被作畫之人往心口捅了一刀?”

“不不、不知。”小太監帶了哭腔,吓得好像快要尿褲子。

延欽帝輕笑一聲,猛地松開手。

“全部退下!”他的目光掃向跪了一地的宮人。

接着,沖那位軟倒在地的小太監說:“你!把畫拿出去!”

小太監的臉皺成一團,眸中蓄滿了驚懼的淚:“畫……該怎麽處置?”

“該怎麽處置?”

帝王重複一遍他的話,甩袖轉身,神情冷淡地俯視他:“你希望我怎麽處置?”

小太監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您在說什麽……”

“呵,當然不能扔了你的畫啊,畢竟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捅完那刀,見我快死了,你又心軟用自己的內丹,将我救了回來。到頭來,我又撿回了這條命,但你失了內丹……”

燭光下,帝王的容貌俊美,表情似笑非笑。

“失了內丹,永遠無法飛升,連人形或龍形都無法自控地維持。湛淵,為了救我,太虧了吧?”

眼神暗得透不進一絲光,他模樣的陰陽怪氣,宛如陷入魔怔。

“真傻啊,為什麽不索性,心狠到底呢?”

小太監一言未發,吝啬着,連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它跟他無話可說,他倒是有很多想說的、很多想問的。

——畢竟這麽久了,這麽久了……

“現在送那幅畫是什麽意思?祝我團圓?祝我有妻有子?十年了……你偏偏挑在這時候出現……因為我有了家庭,你就能問心無愧了?你以為這樣,我們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

他逼得更緊,字字句句難聽得可怕。

仿佛嘲笑它又回來找他,仿佛嘲笑它想重歸于好的天真,仿佛再把自己的傷口撕開來,讓它知道他的傷勢嚴重。

——事實上,他的傷确實沒有好過。他記得,那種刻骨剜心的痛。這麽多年,被折磨,一刻未曾消停過。午夜夢回,他還是很恨它,恨得牙癢癢。

小太監嘆了口氣,狼狽地拍拍身上的灰塵,小心卷起地上自己的畫,往外走。

喬執看着它的背影。十年內他畫了很多很多次,它的背影。

他有點不記得它回頭時是什麽樣了,因為它總是說走就走,沒有一次留戀過。而自己等在原地,不懂為什麽沒法走開,像被施了詛咒。

捏着拳頭,喬執大聲喊:“況且,你也不是真心祝福我。裝成別人,丢下畫就準備走……你真心要祝福我的話,為什麽……”為什麽不留得久一些呢?

窗被打開,如水月光傾瀉而下,他的話卡在喉嚨裏。

小太監周身覆着一層皎潔的光,下一瞬,便化成了龍。

——它生便是龍,無七情六欲,卻有生就的使命。

可它,負天命成他,舍內丹救他,離飛升只差一步,到如今的無法維持形态。

山中昏睡十年,仍舍不了塵世,它聽說……他要選妃了。

他問為什麽,它也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要回來呢?

化龍的剎那,身上受到一股莫名的阻力。

龍還未飛向天空,便被那股力量扯進房間,幻回了人形。

喬執抛下手中的祭魂,跑過來,接住它。

龍閉着眼,睫毛痛苦地顫着。

喬執抱緊它,忽然感覺滿足到不行……

他迄今為止的命運從不得上天眷顧,一切想要的,都是他靠着努力,攥在手中的。

那麽還有最後一件事……

他拉開它的袖子,腕上并沒有那條紅繩。

但那又如何?

龍的意識昏沉,唇微微張着,露出一小角潔白的牙齒。

他捏着它的下巴吻上去,心中止不住地發笑又想哭。

交纏的津液,意識恢複後,奮力卻無力的反抗推阻……

軟膩的唇舌與陰沉的心頭,迅速變得濕潤。

作者有話要說: 有無內丹=能否飛升,龍用內丹救了喬執。

有無修為=有無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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