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世03

只要是堂子裏的,不論是小倌還是女妓,鸨母都恨不得讓他們不舍晝夜的去賣去。

日上三竿的時候,就聽見她在院子裏用她的銅煙杆子敲痰盂兒的聲音,“還不起來收拾!一個個都不人不鬼的,也不看看幾點了!”

淩霄聞言睜開了眼睛,望着頭頂的一方紗帳,以及漏進來的刺眼的陽光,心想:“可不是不人不鬼的。”

門上嗒嗒敲了三響,是鸨母安排來伺候他的知秋。

淩霄在床上翻了個身,左手支頤,看着他。

小男孩十歲左右,也是個說不清自己具體多大歲數的苦命人。但是他并沒有實際看上去,或随即而想到的那麽可憐。淩霄知道,堂子裏養着的四個小奴,其中有三個都是養來賣的,還有一個年紀大些、但明顯壯及許多的,才是養來看家護院的。而他面前的這個知秋,就是養來賣的,而且是個巴不得馬上把自己往出賣的。

知秋看着淩霄,說:“要洗趕緊起,水涼了可別指望我去給你燒第二壺!”

淩霄笑了笑,翻身又平躺下來,用月白色的床紗覆面,物我兩忘一般的心想:果真是世界無極大,百類人都有。

“東西放下,你出去吧,我不用伺候。如果要伺候,以後你讓銀串兒來。”他說着,聲音別有一股不在其中的憊懶。好像人人都争一個還不夠用的小奴,于他而言他都很不屑。

知秋欺他新來,本想落他的面子,但沒想到淩霄壓根沒有将他看在眼裏。眼神與淩霄一接觸,他慌忙低下頭去,紅着臉,摔門就走了,屋裏還能聽見他蹬蹬蹬跺着樓梯下樓的聲音。

淩霄卻還想着他剛才那一眼裏的怨毒,不禁又想到自己,不過都是為了生存,這時候便沒什麽計較。

鸨母看知秋上去,馬上又氣鼓鼓的下來,問:“怎麽啦?沒伺候好?”

知秋畢竟年紀小,還是極怕鸨母,她發起火來,他一準渾身不會剩下一塊好皮,連忙道:“不是,不是!霄哥兒嫌棄我,指名兒要銀串兒哥哥伺候呢!”

“那就讓銀串兒去!”鸨母微皺眉頭,一煙杆子抽在知秋的小腿上,“趕快叫人去!回頭你還去韻娘的房裏伺候。”

知秋于是痛的呲牙咧嘴的去了。

晚些時候,當晚霞将燒紅了堂子裏四四方方的天空,程念就到了。

Advertisement

程念來之前,淩霄就在準備着,既準備了晚上伺候的功夫,又親自喂了魚,同銀串兒一塊兒掃了掃殘雪。

韻娘有個假模假式的大姓,叫鈕祜祿·韻寧。名字都不知道真假,但是她的三大愛好是真的:打小牌,抽大煙,嗑瓜子兒。可是,韻娘也是個眉眼動八方的主兒,琴棋書畫,彈唱小曲,都會那麽幾手,所以夜夜笙歌,翻她牌子的總也停不了。

老鸨母讓她的小奴知秋去伺候淩霄,實在也是抽了風,可統共四個小奴,另外的更是正紅,而她收了于老板五百個現大洋,她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只是堂子裏的人沒有誰不長眼到拿鸨母開銷去,于是暗裏比着吊起了臉子。

淩霄可不吃他們這一套,淩霄總覺得滾滾紅塵中他也只是暫住,但是既來之則安之,那些沒想過的将來事,他也并不敢去揣測。因為他當初都沒揣測到他會來到這裏,在做着眼下的這種匪夷所思的營生,那就不值得多想。

他又很幸運,相對于這落難來的幸運:頭夜就被包了場,又仿佛還是個不錯的人,他因此不必再去作更多的戲,豈不輕松。因此他不肯大意的,更要求自己健康起來,所以他不貪睡,還要勞動、運動、有機會還要弄兩本書瞅瞅,再看兩出戲,了解一下外面的時事。

唯一跟他能略微多說兩句的是方知遠,但也僅限于比旁人多說了幾句話。方知遠是這個堂子裏的頭牌,手裏也只有好客人,他自然是能留得住好客人。這一點上,沒人能比得上他。淩霄看着方知遠,感嘆連自己都覺得他是個妙人兒,那旁人還得怎麽看呢?所以方知遠着實也受盡了客人們的手段,從他眼下的烏青就能看出一二,這總讓淩霄不自覺地對照着自己,素日裏便更加勤勉勞動。

所以下午申時開始,他叫上銀串兒,一起去掃門口的殘雪。

韻娘下得樓來正巧看見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只見她從門裏穿出來,瓜子殼兒也跟着她從門裏穿出來,洋洋灑灑,很有個手筆。

銀串兒擡頭看了韻娘一眼,嘿嘿一笑,叫了一聲:“韻娘。”

淩霄是不必理她的,他素來誰都不大理。

韻娘磕着瓜子兒,邊嗑邊扔,見淩霄果真不稀罕搭理她,翻了個白眼兒,諷刺的哼了一聲,“這作派給誰看?”

淩霄仍然沒理會她,但他內心的想法是:大家既然都落魄成了這個熊樣兒,還有什麽臉再置氣撕逼,吃飽了撐的。

銀串兒一邊忙打着圓場,“韻娘可有什麽需要,趁着時候尚早,我去給您跑腿兒。”

韻寧聽了銀串兒的話,媚眼兒甩出兩道眼風,簡直要忽閃到銀串兒的臉上,嬌聲道:“看來這裏裏外外,還是銀串兒最會疼人兒!霄哥兒,且記得多跟老人而學着點兒!”

銀串兒:“韻娘這說的是哪兒的話,霄哥兒這回開門撞喜,碰上這麽個好恩客,媽媽都樂得直說霄哥兒是個有福的。”

韻娘誇張的大笑,嘴裏的瓜子兒都差點兒噴将了出來:“有福的?我就沒見哪個住堂子裏的是有福的。”說罷用下巴點了點淩霄,譏諷的笑着說:“你是這兒的大少爺啊?”

銀串兒見淩霄還是一味的在掃雪,以為他心裏不痛快,還待要勸勸韻娘,嘴下饒人,一輛黃包車卻停在了堂子門口。

來人正是淩霄的恩客,程念。見是如此,銀串兒便閉了嘴。

韻娘沒有見過程念,程念今日也沒穿軍裝,只是一身簡單的長袍馬褂,很襯他的氣度風流,但他這樣的,韻娘很喜歡。于是,就斜倚在門框上沖着他笑,邊笑邊勾:“大爺來的好早,不如去我屋裏吃茶?”

程念看着她,也笑了笑,還沒說話。

淩霄兀自低着頭掃地,正是背對着大路,又知道現今其他的客人自不必理會,便倒退着向門邊讓了一步,正好鏟起最後一捧雪。不想,他卻一腳踩在了誰的大皮鞋上,一個不穩,竟差點兒摔個腚瓜兒。

“怎麽這麽不小心,這些活兒你平素也要做嗎?”一雙大手,自腋下扶住了他。

淩霄聽出是程念的聲音,但還是頗為吃驚的看住了他。細算來,他從早上離開,到如今也沒有多久的光晨。

“二爺。”他跟銀串兒異口同聲的叫了他一聲,一同行了個禮。

“問你話呢,大半天不見,怎麽就木讷了?”程念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摸個小孩子。

“懶着也是懶着,就出來動動……”

四目相對再無語。

霓虹燈初上,雪水融成的水光中已開始帶上黏膩的色彩,而夜風中不知從哪兒飄蕩來的管弦卻仿佛讓空氣更稠濃了。恰好有這些雪,解了這緊張的圍困,炙熱裏透進了一絲冰涼,盡顯得氣氛不那麽熱烈了。

如此,放眼再看那片燈紅酒綠,再聽聽那“靡靡之音”,也就讓程念不覺得那麽難以忍受了。

韻寧看這情況,給銀串兒使了個眼色,兩人便撤退。

沒人了。

門口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不冷嗎?”程念雙手環在了他的肩頭看他。

淩霄沒有答他的話,他凝眉,說:“這曲子我聽過,這是白俄的曲子,我在家的時候聽過。”

程念:“我帶你去聽這曲子好不好?”

淩霄回頭看了看院兒裏,又看了看程念,說:“我跟媽媽說一聲。”

程念:“好,我在這等着。”

他說完,就看見淩霄小跑進院兒裏,消失在那些燈籠和绮羅的濃紅翠綠之中。

程念愣了一瞬。

他不知道,自己這到底算不算是動了情。只是他覺得淩霄很特別,他有些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老成,還有一些靈氣,這些東西,他不經意中就流露一絲,所以他們還算投緣。

他也知道今天自己在公務上真的是忙透了,但好不容易歇一歇,他就又想到了淩霄那張幹淨淡然的臉,他會擔心自己今晚要是不來,他會不會失望?

而他不想讓他失望。

于是,他來了。

他當然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