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康熙雖然看起來并沒有強求,實則步步緊逼,恨不得當即便把人生吞活剝惡狠狠吞下肚,把人永遠禁锢在身邊。他從來不是大方的人,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若不是知曉魏桐是何心性,早在初始,或是強硬,或是誘惑,對他來說并沒有什麽區別,只要那人能夠留下來便足矣。
魏桐未嘗不知道康熙是何性子,跟康熙的來往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如同站在懸崖上的鐵索鏈上,每一步都帶着墜落的危險,只不過這危險他甘之如饴。知己多麽難求,便是在前世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夠遇上,為了知己而死,從來不是什麽難事。而之後的種種變遷只能說是無法控制,然而讓魏桐來選擇,他不會後悔。
走錯了一步,卻不足以否定之前的種種。而這一步到底是不是真的走錯了,也只能由時間來衡量……他們沒有判決的權力。
雖然情感上有些麻煩,但是日子還是照樣的過。正在魏桐忙碌着軍信的事情,并看着事情開始步入正軌的時候,前段時間出海的船隊有消息了。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朝臣矚目的地方,雖然全都交由工部負責,但是私底下康熙已經準備再重新建立個機構負責此事。
信件中說道,發現我朝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物品皆是暢銷之物,所到之處無不哄搶,奏請朝廷增派船只過去。當時在朝會上便引起一陣喧嘩,交易的金額更是讓朝臣難以相信。明朝七下西洋的美名他們也不是不知曉,然而他們認為那時大費周折,空耗國力,實在是不能茍同,更加上倭寇與明朝餘孽時常進犯海境,恨不得直接就把海門給鎖上。這樣的消息,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大刺激。
正值此時,康熙把門外站着的魏桐給叫了進來,讓他給猶有疑惑的朝臣們解釋。魏桐本是不願意如此大出風頭,但是康熙的意思他清楚,而且看着某些人猶如吃了毒藥一般的神情,他莫名舒心,當即朗聲說着出海的得益。面對着那些關于引來外敵的質疑聲,他如是說道:“我朝從未進犯沙俄,然沙俄卻時時騷擾邊境。我朝從未窺伺寇國,然倭寇侵擾甚多。難不成依照大人的意思,我等為了尚不知何處的敵人,便要舍棄眼前的利益?更何況,即使不主動出擊,西方諸國也早有使者來朝,在他們盡情學習着我朝的時候,我等卻連西方諸國如何都不知曉,怎能稱得上知己知彼?”
明珠在衆人攻讦魏桐的時候,一直沉吟沒有發表意見,等到魏桐此番話了之後,他忽而出聲:“以你之見,此舉無過,反而是有功?海上波濤洶湧,無法預料,若是遇到了什麽事情,難以及時回旋,那該如何?”
魏桐沉着應答:“明相,如果我等願意放下架子,去詢問那些從西方而來的傳道士,便能夠知曉如今西方已有強大的海上軍隊,能于狂風暴雨中穿梭海峽,在迷霧中辨別方向,我朝的艦隊可否做到如此?若是固步自封,只以為關閉海門便能阻止入侵,那豈不是太過可笑?我朝國土遼闊,繁榮昌盛,正是肥美的肉塊!”
康熙端坐在殿堂上,聽着魏桐這番言論禁不住露出了笑意,這些話魏桐曾與他說過無數次,而康熙也不是沒有放在眼裏。只不過他雖是皇帝,卻不能把朝廷當做一言堂,習慣了就無法扭轉,朝臣的意見還是有可取之處。也正因為如此,他拖到去年才開始着手這件事情。然這件事情幾乎是魏桐一力撐起,康熙怎能讓他人獨占鳌頭。
魏桐的言論猶如炸開的沸水,一下子激起不少人的憤憤之情,紛紛下場怼魏桐。魏桐來者不拒,談笑風生。而引起這場談論高潮的明珠卻一下子看透了魏桐的意思,不禁心驚,思來想去,竟覺得魏桐的話語雖然驚人,卻含着不少道理。在群臣亢奮,還待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明珠驟然來了一句,“臣附議,魏桐之言着實有幾分道理。”
這話一出,仿佛突然澆了盆冷水下來,把還正在興頭上的人生生止住了聲音。彼時朝廷上最為耀眼的兩人便是明珠同索額圖。索額圖今日冷眼旁觀,并沒有多說什麽,而明珠的發言,卻讓還想說話的人在話還未出口前,又立馬給塞了回來,在腦子裏翻滾了好幾遍才小心翼翼地說出。其實索額圖的意見跟明珠也有些類似,他雖反對朝廷出海,但這只是一個嘗試,在皇上顯然躍躍欲試的情況下還去百般阻止的人定然是腦子進水了,況且今日本便是個好消息。前些日子剛被責罰,索額圖不打算在這個時候觸皇上的黴頭。
等到群臣退下之後,魏桐跟随在康熙身後一起回到了乾清宮。期間納蘭性德一直在給魏桐使眼色,魏桐翻了翻白眼,索性轉過頭去看着前頭的聖駕。這家夥前段時間同他打了個賭,就是喝醉那次,說是要計算一下兩人被皇上召喚的次數,輸的那個在輪休的時候請對方喝酒。兩人醉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怎麽提出來的,最後清醒過來魏桐就發現胸前塞着一張已經簽字畫押的紙。
而現在的比例下來,魏桐的确超出了納蘭性德,而且明天就是休息的時候,魏桐定然是輸了。面對納蘭偶爾的惡趣味,魏桐真切地想跟他來一場練練手,以防偶爾萌發的暴走。進入大殿後,兩個禦前侍衛都被康熙召了進去,康熙的欣喜贊嘆魏桐記憶猶新,他稱贊他才識淵博,想法新穎,無人能出其右。然而在魏桐看來,他不過是照搬了現代的學識,實在是稱不得如此贊揚。他的出現能夠為這個朝代帶來些許的改變,已經是他前所未有的收獲了。
一番賞賜之後,康熙這才放人出去。兩人回到崗位上自然是敬崗愛業沒有交談,但在下午輪換之後納蘭卻笑着說道:“魏兄今日的獎賞,可得好好備着明日的酒啊。”魏桐解下佩刀放在桌上,有些無語地說道:“你自己好好算算你自己的吧。”兩人都是現在皇上的新寵,不管在何處都是伴駕而行,自然得到賞賜的機會比別人多得多。
納蘭還想說些什麽的時候,門外卻傳來了一陣聲響,很快便有人到了門外,只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問道:“何人是魏桐?”
“宣魏桐觐見——”
層層通報聲中,魏桐跟着傳喚之人一步步靠近着眼前之處所。金碧輝煌的外表渲染着時光的痕跡,每一處都在述說着數百年的年歲,寂靜的宮門外站着長長一排宮人,在看到魏桐的時候自動地退避到一旁去,行動間沒有任何聲響,為夕陽下的宮殿又浸染上幾分靜谧。他穿過庭院,解下佩刀,跨過殿門,走到了大殿內,見到了天下最為尊貴的女人。他沉默着單膝下跪,“卑職魏桐,見過太皇太後——”铿锵有力的聲音,驟然拉回了孝莊的思緒。
微涼的視線在階下人身上一寸一寸地滑過,帶着不可莫名的威壓。角落的西洋落地鐘悄悄搖擺着,一點點挪移開的弧度帶着時間特有的味道。魏桐聽到頂上蒼老的聲音輕輕說道:“皇上曾經稱贊你有大才,哀家不以為然。常言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依你之見,該如何解釋?”
此句出自《禮記》中的《大學》,原以修身為本,完善己身,進而才能夠有所成就,安定天下。太皇太後問這句話,又是何嘗不是在呵責魏桐,又豈不是在拷問魏桐?
魏桐閉上眼睛,而後又重新睜開。眸內微光閃動,卻是毫不猶豫地說道:“卑職認為,可用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來理解。人須以德行立基,廣澤天下,感化萬民。既不失本身根基,又不忘初心。”孝莊的指尖微動,在魏桐說完後目光微沉,“既然如此,若是帝王德行有虧,又如何去兼濟天下!”
“古往今來,尚有記載。有奠定大業之君主,有開創盛世之帝王,亦有挽救國家危亡之英主,史書褒揚,萬世流芳,世人無不傳唱佳話。卑職以為,若帝王厚德載物,兼愛世人,百姓豐衣足食,民間風調雨順,則國泰民安。而國泰民安,則不生妒恨,不生妄言,百年後流傳的只會是其豐功偉績。德行之事,若一不傷及百姓,二不危害天下,有何不妥?”魏桐此番話語并不是為康熙辯駁,他只是真切地認為,并不是承擔着天下的重責之後,君王真的連自己正常的喜好都不能滿足。史書上記載的只會是帝皇的萬世功業,至于私行之事,只是野史傳唱,不足為奇。
“你倒是好口氣,董賢斷袖,衛靈分桃,尚且不危及他人。而世人口耳相傳,豈又留下了什麽好名聲!”
“此二位君王猶如燕雀,而燕雀又安知鴻鹄之志哉?大鵬展翅恨天低,只願扶搖直上,不再低頭見淺灘。”
兩個人猶如打太極一般,你來我往間絲毫沒有透露出什麽不該透露的東西,彼此間卻心知肚明。孝莊即使礙于偏見,卻也不得不贊嘆一句,此子心性堅定,不動神色化解了她的許多刁難,言語有理,沒有虛妄。若不是他本身持身不正,孝莊都得為康熙的眼光撫掌而笑。
“你可知,今日哀家找你來是為何?”這句本該是在最開始問出來的話,在此時被孝莊提出來,不顯怪異,反倒增添了幾分心頭惶恐。魏桐初進來之時便已經發現,殿內除了他與孝莊二人,即使是時常跟在孝莊身邊的蘇沫兒也沒有出現。從他進入大殿之內,便再沒有兩人之外的呼吸聲了。
“卑職不知。”魏桐低頭應道。
“若哀家想要你的性命,在你進來之時便已經把你砍于刀下。只不過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你才得以茍延殘喘多活了十餘年。剛才你滔滔道理,卻不知道谄媚主上是何罪責?皇上文成武德,豈能容得下這樣的污點。”孝莊的語氣并不強烈,甚至沒有帶着什麽情緒,只是緩緩敘述着事實般。
魏桐抿抿嘴,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反駁孝莊他與康熙之間還未有她擔憂的事情發生。即使現在魏桐已然能夠承認自己心中早已經有了他人的影子,但是不該做的事情他不會踏出。動搖是有的,但是他彌補的速度也不算慢。康熙後宮佳麗三千,他如何信得過他能夠清心寡欲?史上的康熙後宮子嗣之多已經是超出常人,更別說他本來便是皇帝。即使魏桐能夠确信康熙心中有他,分位不低,然而争寵這樣的事情,真的是太難看了。
而直到此刻,魏桐才允許自己有那麽片刻的軟弱。他從不是擔心康熙的決心,而是因着他本身的緣故。正如他在扯下最後一層面紗前同玄說過,他不能跟掌握身家性命的人做朋友。面對着現在的康熙,魏桐雖不懼他怕他,但若是康熙打着為他好的名義為他做些什麽,魏桐卻完全沒有拒絕的權力。
範承谟在放魏桐離去之前曾經說過,世人求財愛權,然在魏桐身上卻完全看不出半點欲望,實在令人稱奇。
原因其實很簡單。
他所擁有的所有東西,財富,地位,權勢……無不是因為康熙,如果沒有小柯的出現,魏桐現在不過是個深宮內侍,又有何置喙的餘地?不是腳踏實地的東西,魏桐沒有理所應當索取的習慣。他此生的經歷已經是波瀾壯闊,入了宮廷上了戰場與跟康熙為友,有小柯的陪伴,雖不是事事皆對,卻也無愧于心。人生至此,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如果,他真值得這份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