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畫成

畫成之後,無一敗筆,氣勢磅礴,無懈可擊。就連希孟自己都無處舍得下筆題款蓋印,于是這長長一幅畫卷,沒有作者的落款,亦沒有作者的印章。

希孟望着眼前這幅畫,粲然一笑。忽然眉頭一蹙,連忙用一塊帕子捂着嘴,悶咳了幾聲。

這是他出宮那兩年裏,不分晝夜地作畫時,落下的老毛病。

人一生的精力有限,藝術卻浩如煙海,渺若星辰,無窮無盡。有有限的生命與無線的藝術硬拼,總有心力總有交瘁的一日。

希孟攤開帕子看了看,果然是一片鮮紅的血跡。

把帕子藏到桌下抽屜裏,希孟将桌上的畫收起抱在懷中,往凝和殿走去。

暮秋時節,金風陣陣。雖然時時有宮人打掃,道旁銀杏的落葉還是給小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金色地毯。

觸目所及,已經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時而幾片銀杏飄落在衣上,落在懷裏的畫卷上,希孟也不去伸手拂拭,任憑它們飄然灑落,就像久違的好友相見,心裏總有一層淡淡的溫暖。

希孟毫未察覺,懷裏的畫卷随着秋風在他身後翩然起舞,赭石的天空和金色的天地融為一體,青綠山水在秋風裏熠熠生姿。金色與碧藍的碰撞,明豔而清麗,如同十八歲的翩翩美少年一樣,風華不可方物。

正是大好年華,奈何金風易散。

趙極看到眼前緩緩展開的畫卷時,幾乎屏住了呼吸。

三丈餘長,千山萬水,江山無限。不論他身為一個精通書畫的大師,還是身為一個見多識廣的皇帝,都不曾見過這樣精美的鴻篇巨制。

《千裏江山圖》,古來唯一能與之抗衡的畫作,應當是本朝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了吧。

只是眼前這幅畫還多了幾分超脫的大氣,少了幾分市井的味道。它不知是多少千多少萬筆畫就的,然而每一筆,每一畫,都是作者的一滴血,一顆心。

真正的嘔心瀝血莫過如此,自古來能為藝術嘔心瀝血窮盡一生的人屈指可數。

“希孟,師父實在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了。”趙極感動得熱淚盈眶。這感動無關其他,是對藝術的感動,是對藝術精神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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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品需要年歲的積澱,有些作品卻需要少年的激情。

當俗世的生命到了重要的結點,藝術的生命便會升華成永恒。

十八歲,也是一個人的永恒。

“希孟,師父相信,你一定會和這幅畫一起,流傳千古。”

“師父,您說得太過了。”希孟笑道,“這幅畫是送給你的。”

“不,這幅畫現在屬于師父一個人,有一天也會屬于整個世界。”趙極把畫卷小心收起,放在案頭,“師父一定會替你妥善保管,讓它永遠永遠流傳下去。”

流傳不流傳下去,希孟不在乎。

當有形的生命終結之後,無形的生命綿延不息,只是那時候世人一聲聲驚豔的贊嘆,與當年的希孟哪裏有半分關系呢?

這些虛無缥缈的将來實在不是希孟在乎的事情。

“師父,只要您喜歡便好了。”希孟道,“那些以後的事情誰也想不到,随它去吧。”

“你畫這樣細致畫一幅大作,一定非常傷眼傷身。”趙極拉起希孟的手,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近日千萬不要再作畫了,還有,得好好補一補身子,晚上我讓人多加些進補的食材,你留在這裏陪我用飯吧。”

“政和三年,希孟呈《千裏江山圖》,上大悅。”

趙極一高興,就把此事告訴了自己的寵臣太師蔡俅。蔡俅說盡了好話,求着趙極要看一眼他口中那神乎其神的《千裏江山圖》。

“好好好,就給你看看吧。”趙極親自起身到書架上寶貝地取下一只精致的镂空金盒,小心地碰出一卷絹布,看了看蔡俅的手道,“你先擦擦手。”

“臣的手剛洗過,很幹淨。不過陛下如此寶貝,臣就再擦一遍。”蔡俅拿出一塊帕子,把雙手從手心手背到指尖都仔仔細細擦了一遍,“陛下您看現在可以了嗎?”

“哈哈哈,可以可以。”趙極滿意地點點頭,把畫卷鄭重地遞到蔡俅手中,“拿去看吧,給你見識見識,希孟對他師父有多上心,哈哈哈。”

蔡京接過畫卷,剛攤開卷首,便已經開始贊不絕口:“啊呀,好畫!好畫啊……”

趙極坐在一旁洋洋得意地笑着。

“陛下,這真真是一幅絕世好畫。”蔡俅感嘆道,“不過聽說好畫要有好字來配,不知林待诏怎麽沒有題款啊?”

“這個……”之前想着希孟送給自己畫高興過頭,根本就沒有想過這麽多,現在被蔡俅一提醒,趙極發現這畫還真沒有題款,便猜測道,“估計是他畫高興了就沒在意這回事吧。”

“臣有個不情之請。”蔡俅道,“臣以為,這幅畫必将是一幅流傳千古的曠世佳作。臣的字雖然一般得很,配不上這幅畫,不過還是請求陛下讓臣來給此畫題上幾個字。”

“好,那好啊。”趙極點點頭,“蔡太師的書法好,也算沒有辱沒了這幅好畫。”

“那臣就獻醜了。”蔡俅去書案前,提起筆架上的狼毫,蘸墨在畫卷留白之處揮毫寫道:“江山千裏望無垠,元氣淋漓運以神。北宋院誠鮮二本,三唐法從弗多皴。可驚當世林和趙,已訝一堂君與臣。曷不自思作人者,爾時調鼎作何人!”①看到前面幾句,趙極心中高興得很,直到蔡俅寫出最後“爾時調鼎作何人”一句,趙極尴尬地幹笑了兩聲。

蔡俅的意思是說,自己不寵幸朝中大臣卻如此在乎一個畫師和他的畫,實在是太玩物喪志了。

如果換做別人這麽說,趙極一定憤怒地拉下臉來,可是現在這麽說的是蔡俅,趙極最喜歡的朝臣,難得當做好朋友的人,尋思着也覺得自己最近的重色輕友确實有點嚴重了,心裏頓時感覺有些過意不去。

“陛下,讓您笑話了。”蔡俅微笑着放下筆,“臣寫心裏想什麽就寫什麽,這首詩看起來挺亂的。”

“不不不,寫得好,寫得好。”趙極點點頭,見畫上字跡還沒有幹,便由它攤在桌上,拉着蔡俅在一旁坐下,道,“卿之前不是一直挺看好希孟,怎麽如今說出這般酸溜溜的話來。”

“唉。”蔡俅嘆了口氣,“臣就是嫉妒一下而已。畫畫又沒有那麽好本事,臉又沒想那麽好看,不知道該怎麽讨陛下開心了。”

“你呀你。”趙極笑着搖搖頭,“這話說得更酸。這樣吧,朕送你一件禮物,你要什麽盡管說,朕都滿足你。”

“真的?”蔡俅連忙起身跪拜,“臣先謝恩。”

“快起來吧。”趙極笑道,“平日送你禮物也沒見你這麽高興啊。”

“因為臣這回特別高興!”蔡俅滿懷期待地看着趙極說道,“請陛下賜臣這幅《千裏江山圖》吧!”

①:根據《千裏江山圖》的字跡判斷,這首題詩應不出自蔡京之手,蔡京應該是為畫題跋。然而此處劇情需要,請大家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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