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绫小路場合>(五) 麥高芬
有些人天生帶有冒險的本質,他們不懼踩在細長的鋼絲上表演,不懼下一秒墜入懸崖粉身碎骨,瘋狂刺激得像是在賭局上傾家蕩産也要一賭到底的賭徒。而我并不是這類型的人,卻做了類似的事。
我看到绫野調整呼吸喝光一杯水後,背過身,頭也不回地把杯子砸向距離十米遠的垃圾桶。這種若是經常關注trick shot的人,會覺得很熟悉。trick shot在籃球術語上又稱為特技球,現在多用于網絡視頻tag——在別人認為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下擊中或者投進一個目标物,常見的有筆扔進十米外的筆筒之類的吸睛視頻。
她并不像在籃球場投三分空心球那樣高高抛起直接落在正中央,而是砸在垃圾桶的邊上。就像是被設計好的一樣,撞在邊緣上彈起,但是又因為劇烈的沖擊彈起的瞬間玻璃杯在半空碎裂,盡數掉在垃圾桶中央。如果想象不到這個畫面的話,試着想有一團紙裏面包着無數玻璃碎片,撞在垃圾桶上的瞬間,紙團封口被撞開打開,無數玻璃碎從紙團裏跳出來,然後跟着重力直墜到垃圾桶裏。這神乎其技讓旁邊的服務員看得目瞪口呆。
然而我卻沒有同樣的心情,我幾乎在聽到聲音的時候,心也跟着下沉。我當下立刻明白我踩到四宮绫夜的雷點。
這件事說來話長,在這裏先說明四宮绫夜這個名字。绫野光希是四宮绫夜的化名。我知道這件事其實有一半是推測出來的,因為绫野喝醉酒接通電話的時候旁邊的女生明确地喊她為“绫夜小姐”,雖然不過是一秒,但是我記下來了。
四宮绫夜是一個有名的人,因為她的家世,因為她獲得世界級的榮譽,也因為她那件赫赫有名的霸淩事件。這件事情曾經作為在White room裏作為危機公關的課題讨論過,不管從哪個角度上看,都覺得哪怕這個四宮蠢得腦袋空無一物,她家庭勢力都會在事件爆出來的時候徹底将這件事抹平消除幹淨,但是奇怪的是,這件事并沒有在越演越烈之前處理幹淨,直到把人告到了法庭上,以金錢為協商條件才把事件落下帷幕。
當時,我第一個反應是東京風頭正盛的“心之怪盜團”——他們标榜着要讓腐敗的大人洗心革面發起各種噱頭十足的盜竊案件。雖然沒有任何實物丢失,但是他們的目标人物都會突然承認自己的罪行。而且,四宮绫夜的名字也赫然在心之怪盜團的相關的論壇上。有人說,論壇上出現的名字也會是心之怪盜團的處理目标。所以沒有相關的預告函也不奇怪。但是這個有無預告函,和霸淩以及上論壇這兩件事撞在一起的時間差,可以代表着兩種天差地別的結果——
可以是,心之怪盜團讓四宮绫夜悔過,所以她願意将自己的行為昭告天下,主動推進法庭事件的結束。
也可以是,四宮绫夜自己主動推進的,否則她家裏不會毫無動作。
實話說,後者這個,我一想到,我就覺得這個人恐怕不是瘋了吧,拿自己一生和家族的聲譽去推進這件事。所以我立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此外,我相信心之怪盜團。哪怕他們的行為神秘又如小說般荒誕離奇。我還會相信的理由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和裏世界的存在,甚至操作方法也清楚。
我沒有進去過傳聞中的裏世界,有些人稱之為“魔宮”,但是我聽說過。我父親的政治盟友便是當時東京一系列利用“魔宮”使其精神失常的意外事件——肇事者會無故失心瘋,狂暴化,造成社會混亂的始作俑者獅童正義。獅童正義是非常出名的政治家,曾有“日本良心”的稱號,在首相競選的時候幾乎贏得了全日本民衆的支持。他主導了一切混亂,最後像是無數“正義必勝”的童話故事一樣,他被心之怪盜團打敗。于是和獅童正義綁定的我父親也遭到了政務經濟等各方面的審查,并且被迫離開政治第一線。
也正是這件事,我從無人道的教育機構White room被解放出來。因為是親子身份,再加上我并沒有在着風口浪尖時刻惡意推我父親一把,所以這個小小的主觀動作就換得了我父親對我的信任。他确信我依舊會像在White room那樣永遠服從他,從內心深處都在服從他。所以他沒有把我徹底囚禁,甚至将我臨時摧毀,而是把我安置在一處別墅,由名為松雄的中年人委托管理,并且在他籌備着如何東山再起的漫長一年中毫無過問。這就是我為什麽可以輕松來到目前學校就讀的原因。
其實在心之怪盜團開始活躍在社會舞臺時,我就覺得心之怪盜團很好用。
White room早期的教育模式都是填鴨式的,但從我十歲開始,我就正式接觸社會的各種事件,進行戰略性地模拟如何扮演事件的各種角色,同時進行推進事件以及作為對手如何解決事件,類似于棋盤上的自我博弈,只是這裏用的是現實事件。獅童先生欣賞我的能力,曾經稱我為【人形計算機處理器】,似乎從我出生開始,就沒有人把我當做人。
心之怪盜團剛好和獅童先生有關。于是我建議獅童先生派人卧底在心之怪盜團,進而影響甚至控制他們的行動綱領。我認為我可以有絕對的成功率。因為他能派出的卧底再聰明也只是高中生,只要被抓住了突破口,就能夠順藤摸瓜抓住獅童先生。獅童先生失敗了,也意味着我父親會跟着失敗。但反過來,如果,心之怪盜團失敗,也只能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确的,我可以借此贏得成為首相的獅童先生更多的信任,讓他主動要求我父親讓我出White room協助他。
事後,如我所願,我成功從White room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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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我獲得了有限的自由。
自由,對我來說的重要性,就像是在追求【成為人】的本質,就像是昆蟲具有趨光性,飛蛾哪怕見到火光也要撲上去。我想擺脫工具人的身份,就不會放棄對自由的追求,除非我不需要了。绫野對這種話題從來都不感興趣,我覺得這是因為她獲得了太多自由的原因。然而,我又總是和她說這些話,看她無可奈何地看着我,然後全部聽完。
她說,我一定是一個人待太久了,所以內心思想才會這麽豐富。因為一個人的時候,只會和自己對話,久而久之,自己的想法就會很多。
绫野不是那種同情心泛濫的爛好人,所以我每次都會得到無情的外號,然後又自然而然地轉移了新的調動氣氛的話題。
老實說,我也不需要一個充滿母性和關懷的人來同情我,這只會加深我對原來生活的記憶,仿佛被人貼上了标簽。也許,這也是我不願意被人知道我過去的原因之一——被擅自貼标簽。就像是有些老人坐上公交也不願意坐讓座的位子一樣,他們不服老,我不服我是一個悲慘的人。我頂多只承認我的生活是空白而已。
話說遠了,回過頭來。
若是绫野光希是四宮绫夜的話,我居然莫名其妙地相信她會做這種事,因為這件事裏面的受害者是她從小到大的朋友。她對朋友有異常的容忍度,我稱之為病态。而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受害者恐怕也有自導自演的成分在,否則以绫野光希的手段,不會擺不平這些事。绫野光希一直在等“受害者”什麽時候停止對自己的考驗。
我想起绫野有一天跟我講的烏龜的故事。
當時我問她,如果她是那只等待朋友回來一起吃泡面的烏龜,她會怎麽做。
绫野說,也許會等得心焦,也許會等得痛苦,但是已經約定好的事情,她會等到朋友回來。
實話說,我對绫野的朋友概念不是很清楚。在我看來,她的朋友很多,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整個年級都收為自己的朋友圈。難道每個人都可以列入範圍內嗎?顯然不是的。我打算之後想辦法問。
知道四宮绫夜這個名字後,我立刻盯上的是她的朋友天海桔梗。天海桔梗的資料很少,再加上當初爆出霸淩事件時都是用化名,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她的信息。在學校的時候,我用绫野留下來的翻牆軟件和松雄先生先取得了聯系,讓他調查天海桔梗。松雄先生并不是普通的執事,否則他也不能在我父親眼皮底下,瞞天過海把我送到現在的學校。此外,他有另一個優點——豐富的感性,不然他也不會把我當做自己的兒子來看待。
“為什麽要調查天海桔梗?”松雄先生似乎很驚訝我提起一個陌生的名字。
“我對她感興趣。”
松雄反應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天海桔梗是和四宮绫夜是綁定在一起的名字。但對于一般人來說,值得調查的不是受害人天海桔梗本人,而是四宮绫夜以前還做了什麽惡事。可現在情況反過來的話——
“因為四宮绫夜嗎?少爺見過她本人?她現在怎麽樣?”
松雄喜歡看射擊比賽,可以說是四宮绫夜的粉絲,對她的印象是性格驕傲直爽,有着寶石般笑容的漂亮女孩。雖然對霸淩事件并不相信,但是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他也希望說四宮可以早點走出陰影。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
和她相處可以發現,她喜歡開玩笑,性格跳脫,非常會注意說話者心情,明顯具有社交型人格。她知識面很廣,興趣廣泛,而且很會接話。我無論說什麽她都能接上來,但是得看她心情。若是霸淩事件沒有發生,她大概是活躍在世界舞臺上的運動明星或者貴族學校的領袖者。但她現在很安靜,在輪船上一個人待着的時間遠比和別人交流的時間要長上數倍,有時候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樣。
松雄先生沒有得到我的回應,卻像是得到答案一樣提前結束了對話,并且當晚把資料給我了。他動用了父親那邊的資源,把天海桔梗查得仔仔細細。
天海桔梗,出身自中産階級,父親是國家隊退休的選手,沒有得過任何獎牌,在四宮産業鏈下一家高級運動俱樂部當任普通員工。因為桔梗得到四宮绫夜的喜歡,其父一夜成為俱樂部的經理,而她六歲開始就和四宮绫夜享受同樣的富家小姐的待遇,吃穿用度,上的學校也是有着“一門第,而是錢”價值觀的超級貴族學校。霸淩事件結束之後,天海一家打算移民去加拿大,但是父親因為偷稅漏稅問題,被國稅局審計到現在,財産凍結,現在有錢也沒有辦法用。桔梗本人則在公辦學校讀書,成績不高,但是因為多才多藝,相貌妍麗,笑容明亮,加上有被人霸淩過的悲慘事跡,還一直揚言四宮家到現在還沒有放過她家,成功地扮演着堅強又惹人憐愛的角色。現在在學校當任風紀委員,頗有人氣。但仔細看的話,不難發現,她很多性格特點都在模仿四宮绫夜,人也頗有心機。
老實說,這是人生第一次我覺得人很惡心。
要是四宮家願意,這個天海家估計早被整死了,但是顯然四宮她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我覺得我需要和她好好談談,大概是過了很久之後,我才發現我第一次這麽多管閑事。
我出校的當天晚上才遇到绫野,見她穿着浴衣才後知後覺那是七夕祭。她平時都是素顏,但她那天化了妝,和她姐姐坐在車子裏,言笑晏晏,是我從來都沒見過的樣子。我才看到她,不知道為什麽就從她眼神裏讀出她不想看到我的心情,一瞬間感覺我心情變得有點古怪——心一下子墜落谷底的感覺。就是早期我和她不熟的時候,她都沒有對自己露出這種表情。于是,早坂和白銀前輩邀我去一起去的時候,我下意識拒絕了。
在原地徘徊了很久,我還是走回去看她。
因為我們第二天對上的隊伍是籃球強校洛山高校,大概是贏□□一等獎的幾率,相當于在不被判犯規的情況下,不小心把對方主力隊員的腳輪番踩腫後,使他們都不得不下場的程度。所以,要是放棄的話,我直覺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
她就在沙地上放煙花。
我想着可以給一個孩子一點獎勵讓他幫忙把水潑在她裙擺上,讓她一個人落單來洗手間清理。她是那種不會随便給人添麻煩的性格,所以我篤定她會一個人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她回到自己的世界裏會不會更好,畢竟從未看到看到她那樣的笑,時而撒嬌,時而明快,仿佛無憂無慮。
現在堀北已經在D班建立起人望,我也可以通過控制輕井澤惠達到我的目的。所以,我應該,不再需要一個绫野光希。
另外,我對她在出租車上看我的眼神感到很不舒服。但我才離開後不久,绫野光希就追了上來。我還沒有說話,結果被她捶了一下。
我忍着脾氣問,怎麽了?
她蠻不講理地說道,我就是想打你,怎麽了!
我當時的心情是如果父親抓我回去關禁閉的話,我也要把她扛起來,拖着她一起關進小黑屋裏。松雄先生雖然說父親還沒有直接和他聯系,但是他一直沒有動靜,也不代表他沒發現我逃了消息,也許是知道松雄先生和我是站在統一戰線,故意假裝不知道,不露出任何風聲,就等着我自爆。
不過也只是想想,我也不會對她怎麽樣。光是扛走,她都能把我折騰半天。
太麻煩了。
我說,有人在抓我。
她要是我記憶裏的绫野,她應該能想象發生什麽,反正遇上我會有□□煩的,結果她真的松手的時候,我後悔的手速比我語速還快。我先抓她的手,最後在她看向我的時候,我才說,太遲了。
老實說,我拉着她走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于是,她帶着我先去換了祭典的和服。店員為我選了好幾套,我還沒有來得及細看,她直接做了決定。因為我不習慣這種衣着,還在擺弄長長的腰帶時,绫野直接半彎腰幫我綁腰帶。我看着鏡子裏的绫野,她的腰肢很細,往上我可以看到衣領後白皙如同天鵝頸般的脖頸。我突然想起那天做的夢,夢裏面我把绫野推倒了,她像是怕癢一樣一直在笑,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她笑,還親了她。
“……”
因為無法産生抵觸和反感,所以對我來說,這種無法控制等于糟糕的青春期廢料。不知道人有沒有辦法可以一下子飛躍無聊的青春期,無視青春期對異性的懵懂和好奇。
我越想越遠,又重新把心神籠回,我見到她和服的腰帶上有着紅色的瞿麥花紋。瞿麥花又被稱為大和撫子花,象征着笑容。我才在發散思維,绫野一聲“好看”把我喚回現實。
她完成後,對着鏡子裏的我笑了一下。
我不僅忘記之前被她抛棄的眼神,還有她無緣無故打我的生氣,只覺得自己心情回升。我想起之前她說過的牛津大學關于內啡肽,忍痛和社交系統的關聯。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最近的社交能力上升了,所以我才會對她的無理取鬧這麽輕易地就釋懷了,甚至還會自動為她的行為進行解釋。
她不想見到我,是因為我出現的時機不對。
她捶我……她經常做事超出常理,反正是棉花拳頭,我也不痛。
之後,估計她猜到些什麽,開始帶着我四處逛,最後也跟着去見松雄先生。她讓我跟松雄先生道謝。雖然我覺得沒有專門說的必要,但還是聽她的話,在告別前說了聲謝謝。于是,松雄先生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那是很神奇的感覺。我從未體會到擁抱是什麽概念,但是我知道皮膚是人體最大的器官,上面有成千上萬個精神末梢,在與人接觸時可以直接影響到大腦和心理。而我感受到松雄先生的情緒——那飽含着名為關懷的情緒。
走回車站的時候,我覺得我心口還是熱的,手也是熱的。
回去的路很漫長,我和绫野聽了無數的歌,然而最難忘的還是第一首《summer》,無憂無慮又充滿輕快的節奏。绫野問我要循環播放嗎?于是一路的電車都是這首純音樂。電車總是跟着軌道一晃一晃的,白熾燈散出光暈,绫野坐在靠近我心髒的位置,肩抵着肩,溫度也從衣服上透了過來,我們聊了無數話題。
我問,她要的真心朋友到底是什麽樣?
原本以為要鋪墊很多,結果沒想到自己輕而易舉就說出了這件事。也許是氣氛太好了,绫野眉頭只是微微皺着,露出開始思考的模樣,最後才說道:“我要的真心朋友是可以陪我一輩子的,能夠跟上我的節奏,彼此理解,互相配合,而不是因為擁有共同快樂的時間而在一起,而成為朋友。這樣的朋友我有很多。”
绫野笑道,“真的很多,我也喜歡他們,但是不代表他們理解我。我姐姐也喜歡我,早坂也喜歡我,但是他們也不理解我。當然,也有理解我的,但是總是要和我争,又或者根本不把我當做一回事的,或者太過博愛了。我的心太小,只能裝一個人。”
“但是,天海桔梗也不是那個可以陪你走到最後的人。”
她微不可見地苦笑了一下,然後又故作輕松,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呢。”
“如果不知道的話,你就相信我的判斷。”
“要是你騙我呢?”
她的頭偏向窗外,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要成功騙過我的話,可能要花一輩子的時間呢。”
“我可以。”
绫野聽得懵了一下,故意露出生氣的表情讓我把手伸出來,像家長教訓小孩一樣說道:“騙人是不對的。”然後單手拍了我一下作為懲罰。然而,我的感覺卻是——【那就這麽說定了】,所以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裏,緊了緊。
我打算把天海桔梗從她心裏完全抹去。她的存在只是我與绫野的人生故事中的麥高芬,她讓我和绫野相遇後,就可以徹底退場。
就在我打算和绫野經營更長遠的關系時,第一天我就把自己給玩脫了。我果然不該因為經驗不足,而聽信籃球部裏腦袋裏只有肌肉細胞的人的話,設置什麽驚喜反轉情節,以此狂增對方的好感度。
雖然事後電話裏绫野似乎因為我的态度而心情回轉了,但是回校的時候,她跟我說,她要轉去C班。
“……”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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