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黎清說話算話,從海島返回到白樓的時候,天果然還沒有亮。

冬夏輕手輕腳摸到自己房間的門口,側耳聽了一下裏頭的動靜。

很好,殷秋水沒發現她半夜溜出去了一趟。

冬夏伸手正要推門,正好看見黎清印在門上的影子,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扭頭看了看他。

轉頭之前,冬夏便猜想黎清一定正注視着她。

可等真果不其然對上那雙總是沒有笑意、專注無比的黑眸時,冬夏還是心中漏跳了一拍。

人人都覺得她跟在黎清身邊很怪異是正常的。

冬夏自己也沒覺得自己會和黎清産生交集。

“忘了什麽?”黎清自然地問。

冬夏咬唇點點頭,倒回來幾步後張開手臂抱住黎清的腰,擡頭朝他燦爛一笑:“謝謝你。”

她的下巴抵在黎清胸前,像一只黏在了他懷裏的貓。

盡快和黎清有過數次親密的接觸,也親過他的臉頰,可冬夏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次擁抱和從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黎清注視冬夏半晌,低下頭去,只輕輕将兩人額頭觸在一起:“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可原本你派那些弟子去調查,但卻為了我親自跑了一趟,不是嗎?”冬夏眨眨眼睛,直白地點破黎清的欲蓋彌彰。

“……那道謝,只用嘴上說說?”黎清問。

他那仙風道骨姑射神人的面容本是生人勿近的姿态,可一垂下眼睫來時,眸底凜然便被掩去大半,竟顯得溫柔煽情起來。

只隔着一寸距離看這張臉的冬夏覺得黎清又長又密的睫毛幾乎要戳到自己臉上,直道美色惑人。

她照過鏡子,自己不過中人之姿,怎麽偏偏要喜歡黎清這樣世間難尋的谪仙長相?

怎麽黎清就長得這麽戳在她的喜好上?

“……哇,”冬夏不自覺地絞緊交叉在黎清背後的手指,幹巴巴、小小聲地道,“堂堂仙尊,不可以做出挾恩求報這種事情來的。”

“只挾你的恩。”

“……怎麽報?”

“我以為你很擅長,”黎清意味深長地說,“畢竟你做得熟能生巧。”

即便聽出黎清是在調侃,冬夏也頓時覺得有點慚愧。

一路上吃黎清的睡黎清的,麻煩了他這麽多事情,她卻沒什麽能拿來報答黎清。

“你只要……”黎清的聲音很低,可悄無人聲的夜間走道上,哪怕是衣物之間的摩挲聲也響亮得不行。

聽清黎清低語的最後幾個字,冬夏臉上一熱。

但仗着天黑,她并未多作忸怩便踮起了後腳跟。

“……冬夏姐姐?”房間裏傳出了殷秋水迷迷瞪瞪很的聲音,不知道她怎麽的突然醒轉了過來。

冬夏的動作一僵,視線立刻從黎清臉上移向了房門的方向。

黎清:“……”殷、浮、光。

“冬夏姐姐?”殷秋水的聲音很快變得不安起來。

“我在,”冬夏立刻揚聲應她,“我馬上來。”

黎清嘆了一口氣,他擡起頭道:“去吧,該睡了。”

冬夏回過頭來,眨了下眼睛,猛地一下踮起腳尖,沒瞄得太準,一下親在了黎清下巴上,腳跟落地時,自己就噗嗤笑了出來。

她邊笑邊松開黎清,轉頭回了房間,才剛打開門就聽見身後咔啦一聲,敏感地回頭道:“什麽聲音。”

“沒什麽。”黎清自然地說着,不動聲色地将一只手背到了身後。

冬夏輕而易舉便信了他:“那我進去啦,明天見。”

“嗯,”黎清淡淡道,“如果有事……”

“我就大喊‘仙尊救命’。”冬夏飛快地搶了白,一個閃身就進了房間裏。

黎清注視着門在面前合上,才敢露出掌心裏剛才被他自己不小心捏裂了的須彌戒碎片。

一枚須彌戒對仙域至尊來說當然并不算什麽。

但冬夏驀然親過來那一下,黎清切切實實被吓到了一瞬。

呼出了一口氣後,黎清換了另一枚須彌戒,垂着眼邊将戒中儲存的物品轉移到另一枚,邊陷入沉思當中。

萬事都如同黎清計劃好的一般推進,像個遙不可及的奇跡在他掌中緩緩成型。

黎清已分不清這奇跡的雲霧中被死死纏敷住的人是他自己,抑或是被封住記憶和修為的冬夏。

他唯獨能确定的是,即便傾盡全力強取豪奪,這也是個注定終有一日要灰飛煙滅的奇跡。

殷秋水只多賴了這麽一晚上,第二日便不得不跟着自己的家人離開。

她戀戀不舍地給冬夏留下信物:“等這次回去嗑的丹藥消化了,我就立刻來問天門見姐姐!”

“好。”冬夏摸了摸殷秋水的腦袋,只覺得一道犀利的目光紮在她手上,擡頭一看,正是殷家家主在門外竭盡全力地按捺住羨慕嫉妒恨的眼神。

冬夏失笑起來,她将殷秋水牽出門送到了殷家家主手中:“給您添麻煩了。”

殷家家主低低咳嗽了一聲,表情嚴肅:“除去謝禮,殷家欠你一個人情。”

知道這位老人愛面子,冬夏并未拒絕,含笑應了便目送殷家一行人馭起了各色的飛行法器。

殷浮光并未滞留,臨走之前,他意味深長地轉頭對冬夏做了一個口型。

冬夏不知怎麽的,一眼就看懂了殷浮光說的是“黎清”兩個字。

——你有沒有想過,黎清一直在騙你?

昨日晚上的這句話頓時又從冬夏腦海中浮現了出來,再被她死死地摁了下去。

黎清沒有理由欺騙她,更看不出有什麽隐瞞。

要說欺瞞,冬夏覺得這兩個字應該罩到她自己的腦袋上。

“我們也今日動身去乾坤學宮,”黎清道,“等見過門內弟子。”

冬夏回了神:“問天門的弟子要來嗎?”

“快到了,”黎清牽着她往外走,“先吃點東西,你該餓了。”

他明明昨日對城中俗事還并不熟悉,今日卻引導得頗為像模像樣,冬夏放心地跟着黎清到了一處凡人開的早餐攤子,吃了一碗熱乎乎的小馄饨。

她一邊吃,一邊覺得有點好笑。

黎清這氣度和儀容坐在這攤子旁實在是很不合群的,老板在送上小馄饨後便遠遠縮在一旁,客人更是狼吞虎咽地走了個幹淨,攤子上空空如也,只有冬夏和黎清兩個人。

但冬夏也沒說什麽,帶着笑意在黎清的注視下一個一個将薄皮的小馄饨吃了,又要了一碗豆花。

豆花吃到一半時,問天門的弟子果然帶着個小姑娘來了。

冬夏只看了一眼便認出那是昨夜剛剛救出來的孩子之一、其中給她送花的那個。

她愣了愣,下意識問道:“這孩子怎麽了?”

“仙尊。”問天門弟子朝黎清行了一禮,又古怪地看了一眼冬夏,才答道,“她就住在城內,我順道護送她回家,也要對她家人解說鼎爐之事,若是他們願意,可舉家遷到問天門腳下,便不必再擔心發生同樣的事。”

他說得詳細,冬夏認真聽了問天門對這些可憐孩子的安置辦法,也放心不少,便含笑朝小姑娘招了招手,替她也叫了一碗豆花。

“查到什麽?”黎清問。

問天門弟子一禮,面容嚴肅了不少,字句簡潔地彙報起了昨夜島上那群邪修的審問結果。

冬夏邊哄孩子,邊豎着耳朵聽。

“……但凡是他們中的人,身上都有一處同樣的标記,以此作為相互辨認的辦法。”

“可是一朵花的形狀?”冬夏聽到這裏忍不住問,“我見過一次,秋水也同我說過。”

“正是。”問天門弟子頓了頓,悄悄地看了眼黎清的臉色,才取出一枚拇指大的印鑒。

印鑒在他的催動下微微閃光,從裏頭浮現出一道影子漂浮在空中,同那晚冬夏在飲酒青年脖子上見到的記號一模一樣。

“我也見過。”一旁安安靜靜吃着豆花的小姑娘突然奶聲奶氣地道。

冬夏回頭摸了摸她的頭頂:“在那些壞人身上?”

“壞人身上也有,但有一個姐姐身上也被畫了。”小姑娘咬着勺子歪頭,思考了半晌後道,“她被畫了這個之後,第二天就走了,我再也沒見過她。”

冬夏再度頭痛起來,令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氣才能保持清醒:“也是長這樣的嗎?”

小姑娘搖搖頭:“姐姐身上被畫的是紅色的。”

巨大而尖銳的痛苦頓時擊中了冬夏,在令她渾身血液都驟然凍結的同時也保持了她自己都心驚的冷靜和理智,甚至面上都沒展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

問天門弟子愣了一下:“門中弟子檢查過,被解救出來的人身上都沒有記號。”

他皺眉思索片刻,轉向黎清,行了一禮:“弟子這就立刻再傳信去黃師兄處,他們負責審問

邪修。”

“姐姐,”小姑娘脆聲喚冬夏,熱烘烘的小手搭在冬夏小臂上,“你怎麽啦?”

冬夏彎了個笑出來:“沒事。”

“不舒服?”黎清問。

冬夏原本想将這陣頭痛掩過去,可剛一搖頭便覺得一陣眩暈。

她此刻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冷窒息的深海之中,而那海面底下,已能窺見有什麽龐然大物的黑影正在緩緩接近、将要浮出水面吞噬一切。

冬夏捂住額頭弓起了腰,面色一片煞白。

“冬夏,”黎清立刻伸手去扶她,“哪裏疼?”

問天門弟子反應飛快地将坐在冬夏身邊的小姑娘提了起來,點足退開了數丈。

——黎清身上護體真元已頓時張開結界将閑雜人等一律斥開,唯獨将冬夏籠在了內裏。

問天門弟子悄悄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再留也不過是礙事,一手拉住想回去的小姑娘,帶着她果斷離開此處,心中震驚不已。

當仙尊撐開這領域時,天下便沒人能擊破被他護住的方圓。

或許原本有一人,但也已經死了。

黎清手掌溫熱,冬夏正渾身發冷,幾乎被他掌心裏的溫度燙了一下,下意識躲了開去。

不真實的黑藍海平面越發晃蕩洶湧起來,冬夏從些微的粼光中瞥見一張面孔。

“黎清,”她幾不可聞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你是不是騙了我?”

她倏地擡頭盯住眼前的黎清,頭疼欲裂都被這一刻內心湧上的無名怒火壓了下去:“——你隐瞞了我什麽?”

……

冬夏突然的質疑令黎清腦海空白了一瞬。

等他重新聚集起神智時,冬夏已眼睛一閉暈了過去,腦門都差點磕在了桌板上。

黎清倏然彎腰伸手,才堪堪讓她的額頭撞進了自己掌心裏。

冬夏的額頭冰涼得驚人,黎清只用神識往她識海外圍稍稍一探,便知道其中是一團兵荒馬亂。

——她想起來了?

這個念頭從黎清腦中一閃而過,幾乎每個字都往下滴着黑水。

他面無表情地留下銀錢,抱着冬夏禦起飛劍,徑直往乾坤學宮的方向而去。

黎清若想全力趕路,任何地方都不需要花太多時間。

和冬夏在路上停停走走那麽多日,是為了讓冬夏對他生出熟悉信任之情。

這一辦法确實頂用,黎清一日比一日更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可冬夏為什麽會覺得他騙了她?

飛劍如同飛梭破開虛空,黎清一手按在冬夏眉間,遲疑着沒有立刻侵入她的識海。

對于任何修士來說,識海和丹田都是最重要的命門。

心髒被捅穿、身體被砍成兩截,只要修出元嬰,都有可能逃得一條性命、重塑肉身;但丹田被廢,便修為盡失、淪為廢人;識海受損,輕則失智,重則瘋癫。

黎清花了足足三年,才找到一個能不傷害冬夏、又将她束縛住的辦法。

冬夏的識海修為皆被死死封住,骨齡面容氣息全部做過僞裝。除非有人能破開黎清的真元封鎖,才能觸及冬夏的真實。

但施加在冬夏身上堅不可摧的所有枷鎖,都是對外的。

若冬夏要從內打破這道屏障,自然比從外界動手輕松。

黎清縱然可以悄悄潛入冬夏識海,在外層改動她的想法,但一來治标不治本;二來識海太過脆弱,無論他怎麽小心動作,入侵仍然對冬夏有所傷害,無法頻繁進行。

前幾日在冬夏想分道揚镳時,黎清才剛剛梳理過她的識海。

立刻侵入第二次,實在太快了。

但若冬夏真回憶起來蛛絲馬跡,她醒來的日子也不遠了。

黎清垂眸端詳許久冬夏的蒼白面容,移動拇指将她昏迷時仍然緊緊皺起的眉宇揉平,只覺掌中奇跡破滅的那一日已陰森地追到了他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可能有人會問……提前答,本文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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