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黎清能當面質問孫卓爾, 自然已經是十成确定。
但他還是想聽聽自己的師父打算如何辯駁,又究竟為何要這麽做。
孫卓爾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理所當然地應該什麽不缺了, 根本沒有必要去碰整個靈界人人最不恥的爛泥。
可他就是做了,黎清想不明白。
“我……為師……”孫卓爾的冷汗順着臉頰簌簌往下滴, “為師是一時糊塗。”
孫卓爾見過太多次黎清提劍剿魔、除邪的無情模樣,他太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是什麽性格。
黎清有他自己的道, 眼裏根本容不下濁。
哪怕孫卓爾是黎清的親師父,也不覺得自己能超過黎清的道。
他這會兒站在黎清的注視裏,只覺得禦虛劍下一刻便會落到自己身上來戳一個窟窿。
“糊塗了幾十一百年?”黎清淡淡地問。
孫卓爾面色如土、無言以對。
“我不動手, ”黎清搖了搖頭,在孫卓爾喜悅感激的目光中接了下半句,“師父自白于天下吧。”
他沒再給孫卓爾狡辯的機會, 轉身走了出去。
門乍然被拉開, 孫卓爾被躍進來的日光曬得眯了眯眼睛。
“師父能開口罪己是最好的, ”黎清走到門口,最後道, “……等我出手, 就不好收場了。”
孫卓爾看着黎清遠去, 怎麽想怎麽覺得黎清最後一句話是在威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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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徒!”他恨恨地跺了一下腳,後悔起自己四處找人救黎清的行為。
還不如就讓黎清爛在魔域、淪為妖女的玩物算了!
孫卓爾在屋內繞了足足三圈才從剛才的慌亂中稍稍冷靜下來,坐回主位上喝了一口茶, 開始思索一條能讓自己從這絕境中翻身脫險的辦法。
黎清離開孫卓爾的峰頭便去解自己身上的封印。
心魔堵不如疏,這是哪怕剛修煉不久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黎清為了取信于冬夏,強行将自己的修為連着心魔一道暫時封住,固然能得片刻的安寧,後果也是極其恐怖的。
更何況黎清此時幾乎是遍體鱗傷, 連半個全盛狀态都算不上。
光是連着讓冬夏取了兩次心頭血這一點就夠讓黎清受的。
但黎清強行沖破封印時,也只是稍稍皺了一下眉。
心魔終于重見天日,立刻在黎清耳邊炸了開來,仿佛要把過去一個多月來的話簍子倒個幹淨。
黎清閉目不理會,稍作調息之後便起身去找了岳浮屠。
孫卓爾自白罪行之後,最能代替問天門站出來的人便是岳浮屠了。
黎清必須在一切爆發之前将萬事告訴他。
不短的故事,黎清只用了三五句話就給岳浮屠交代了個清楚。
岳浮屠聽得瞠目結舌,苦笑着舉起新做的酒葫蘆喝了好幾口,才回過神來:“既然你這麽說,定是板上釘釘。宗主他居然……”
“之後大概要勞煩師伯了。”黎清說。
岳浮屠一個勁地搖頭:“我幫着從旁照看倒是可,讓我暫代宗主可不是要了我這條命嗎!”
“楚靈也可擔重任。”
岳浮屠:“……”他想了想,覺得黎清的口氣不太對勁,“你在這跟你師伯我整托孤呢?問天門以後沒有你了還是怎麽?”
“師伯不問問冬夏在何處嗎?”黎清淡淡地反問。
岳浮屠瞅着黎清比平日更蒼白的臉色,謹慎地問了個最安全的設想:“吵架了?”
“合卮契已經解了。”黎清道。
岳浮屠的酒葫蘆咣當掉到了地上,他震驚地重複了一遍黎清的話:“合卮契已經解了?!”
一人一生只能結一次、解一次的合卮契,怎麽在黎清這兒就跟鬧着玩似的?
“師伯對冬夏的身份沒有猜測?”黎清将岳浮屠的酒葫蘆撿起來放到桌上,眉眼平靜又漠然,“早該心存疑惑了吧。”
“她的來歷确實不明,你遮遮掩掩不說,那丫頭自己也不掩飾着點……”岳浮屠下意識地撓撓後腦勺,嘀嘀咕咕地說,“我是想了那麽一想……難道她真是魔域人,這次恢複記憶,回魔域打算不回來了?”
黎清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我喜歡天下任何人,都能強取豪奪千百年無憂。”
岳浮屠:“嗯、嗯……”
“除了一個人。”
岳浮屠不敢應聲了,手心都開始往外冒汗。
黎清暗示的那個名字,他簡直想都不敢想。
“可惜感情和心魔都不能控制。”黎清垂着眼道,“愛上冬夏非我本願,我也曾克制抵抗過幾十年,但事與願違,越是逃避越是深陷。”
“幾十年?!”岳浮屠驚了,他掐指一算,頓足不已。
要是他能早幾十年發現該多好啊!
“無論哪一條路,我在問天門都留不長久。”黎清的語氣異常平靜,“有愧師門栽培,往後宗門還要倚仗師伯了。”
岳浮屠連連搖頭,幹笑着道:“也不至于這般兇險……”
“我或是死于冬夏之手,或是死于心魔,都不會要太長時間。”黎清頓了頓,“……又或者,我置之死地而後生,那以後大約會住在魔域。”
岳浮屠瞪圓了眼睛,一時竟然拿不準黎清後半句話是不是在開玩笑:“你還要去找她?”
“找。”黎清言簡意赅地吐出一個字。
“……”岳浮屠張了張嘴,又把想說出口的勸阻吞了回去。
但凡能克制得住,黎清也不至于生出心魔來。
都有了心魔,再怎麽按也是按不住本意沖動的,不如讓他順着心意去做了。
想到黎清對冬夏的所作所為,岳浮屠憋了半晌,悶聲道:“那你還挺不是東西的。”
黎清沒作反駁,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離光明正大是背道而馳,微微颔首便要起身離開。
岳浮屠下意識地跟着站了起來。
臨走前,黎清又想起另一件事:“冬夏有師父,師伯見過是什麽人嗎?”
岳浮屠愣了一下,他回想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點頭:“有過照面,但她很早就死了。”
事關冬夏,就等于事關黎清,岳浮屠認真地搜腸刮肚回想了片刻和冬夏師父有關的所有記憶。
——那也只有一點點。
“她應當是因緣巧合救下了幼時的妖……咳,冬夏收做徒弟,但她修為不過元嬰,最多算是冬夏的領路人。”岳浮屠不太确定地算了算年份,“她死的時間我不太确定,但很久遠,冬夏應該年紀不大。能走到今日,都是冬夏自己天賦異禀。”
“能走到她如今地位,又能容易到哪裏。”黎清道。
岳浮屠啞然片刻,嘆了一口氣,伸手用力地拍了兩下黎清的肩膀,鼓勵道:“若你這次……‘置之死地而後生’真能成,說不定此後靈界就太平了呢?”
黎清沒說話。
兩域之間血海深仇不知幾何,死去的人能壘起來砌牆,不可能說太平就太平。
岳浮屠也只是嘴上說說,并未深入,話鋒一轉便道:“你要交代的事我明白了,我盡量兜底。”
黎清擡了擡眼:“也可能後續不如我設想的一般發展。”
聽明白黎清話中的意思,岳浮屠苦笑了一下:“且先等等吧。”
誰能輕易放下打拼這麽多年才得來的榮耀、換成一桶洗不掉的污穢呢?
将一切交待給了岳浮屠後,黎清在回自己洞府的路上被一名女弟子迎面趕上。
女弟子面上帶着燦爛的笑:“見過仙尊。”
黎清的視線從她身上掃過,微微颔首。
“我受人之托,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仙尊。”女弟子歡快地說着,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
黎清這下多看了她兩眼,确定了她的身份:“白澤越。”
他覺得白澤越膽子真的大。
但這顯然是冬夏的信使,黎清便不可能出手趕人。
頂着問天門女弟子軀殼的白澤越笑了笑,很幹脆地将木盒交了出去:“魔域往後不歡迎仙尊大駕光臨。”
“什麽時候歡迎過?”黎清打開木盒看了一眼,認出那是一顆英華珠。
“也有例外,”白澤越帶着嘲諷地暗示,“譬如,當您終有一日被心魔所控失去理智之時,魔域樂見您前來送死。”
黎清對白澤越的惡意充耳不聞,他将木盒握在掌心,問了另一件事:“冬夏腰上有道印記。”
白澤越臉上假笑微微一滞才恢複過來:“我身為弟子,怎麽會見過師尊的身上帶有什麽印記?”
他的反應已經給了黎清答案。
“你該走了。”黎清下逐客令。
白澤越笑意一收,皺眉道:“你在詐我?你不可能真的見過——”
黎清沒和白澤越争辯,揮袖就把他從女弟子的體內趕了出去。
以一縷黑煙的模樣被逼到空中的白澤越:“……”形勢比人強,他只能迅速溜出了問天門。
黎清捧着英華珠往回飛,腦中畫面一閃而過。
冬夏身上那道印記确實藏得很好,哪怕在床上時也不曾讓黎清看見過。
但她失憶後的種種蛛絲馬跡卻指向了确鑿的結論,黎清就算沒有親眼看見,也能推測出個大概。
在詐了白澤越後,黎清終于知道冬夏為什麽對用鼎爐修煉之人這般深惡痛絕,甚至在沒有記憶時都能豁出去救殷秋水,也能為了同一件事毫不猶豫撕破在他面前的僞裝。
蓋因她自己也曾經險些成為了其中被害的一員。
回到洞府後,黎清将英華珠搬到眼前。
他不知道冬夏送這給他是什麽意思。
她要是千裏追殺,黎清還覺得比較有理有據。
而這顆小小的英華珠,看起來就像個陰謀。
黎清看着英華珠沉默片刻,覺得這應該不會比過往冬夏給他受的更糟糕。
他用雙指将珠子輕輕捏碎,輕飄飄如夢境的記憶便瞬間湧入了他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