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面對突然出現的人,黎青崖毫無準備,又因在水中不好借力躲開,被撲了個結結實實,重新沉入水下。
一時間耳邊盡是水波動的聲音,所有的喧嚣都隔在另一個世界,岸上的燭火被漣漪絞碎成點點金色的華光,景物變得隐約破碎,真切的只有面前的人。
這是個十一二歲的紅衣少女,年歲雖小,卻已生得極為明豔動人。柳眉彎彎,鳳眼狹長,朱唇不點自紅……用豔若桃李來形容最恰當不過,她就像三月開得最糜爛的桃花。
“少女”也驚愕地看着被自己撞了滿懷的人:女的?
黎青崖只是套了男裝,骨架輪廓并沒有變回去,依舊纖細、柔和,一副女人身骨面容。
束起的長發在方才入水探察時散落,如同水藻般在清麗的臉旁蕩漾,清渺絕世,凡塵不染,讓人一時辨不清遇到的是人,還是水底的河神。
短暫的怔愣後少女突然開始嗆水,四肢也慌亂地劃動——她并不會游泳。
黎青崖忙攬住少女的腰,帶着她往岸邊游去。
她跳水的時候很決絕,但在溺水的當下還是死死抓着黎青崖的衣襟——她不想死。
被救上岸後的少女扶着胸激烈咳嗽,嘴唇也開始發紫,是嚴重嗆水的征兆,黎青崖用靈力幫她排出了肺部的水。
少女很快恢複正常,這手仙法令她十分驚異,但她什麽也沒說,抿了抿嘴角,爬起來跑了。
黎青崖注意到少女腳上沒穿鞋,腳底已經磨得鮮血淋漓,但她像感受不到痛一般,頭也不回地朝遠處跑去。
她剛跑走,一堆打手便追了上來,似乎就是少女跳水時在岸上喧鬧的那群人,當時情況緊急黎青崖并未注意他們在喊什麽,如今聽來,少女原是某家妓院的逃奴,而這些人就是來捉拿她的。
人很多,不過未必都是少女所在妓院的。
花街的規矩,一旦有逃奴,所有妓院都會合力追捕,有時官府還會幫忙,所以女子一旦被賣進來,便很難憑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如同不會游泳的人掉進水裏,只能在徒勞的掙紮後,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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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青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做的事未必算救人,岸上是一個更可怕的人間。
只是凡間的悲苦,修士又能管多少呢?
在場的還有嫖客,這些人像在看一出戲,不斷起哄喝彩,有的在叫少女跑快點,有的在讓打手們追緊點,他們并不是有什麽立場,只是一群希望戲更精彩的麻木看客。
嫖客懷裏的妓子也适時地笑着,但悄悄看向少女的背影時卻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似乎曾經也有人為了那一線渺茫的自由希望,不顧一切地跑過長街。
是誰?
是她們自己嗎?
可能吧,記不得了。
……
上岸後,黎青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用法術烘幹衣服與頭發,重新打理好儀容後,順着暗巷朝滿庭芳正門走去。
如果說外面的煙柳巷是華麗的外衣,那這些暗處的巷道便是外衣下長滿膿瘡的軀體,所有悲慘與不華麗的東西都被丢到這裏。
路邊掉出來的一截白色小臂差點吓了他一跳,順着看去,是個略顯蒼老的女人,她的衣服滑到臂彎,露出歲月逝去的軀體,有個矮黑的男人伏在她的身上聳動,而她表情麻木,對此毫無反應。
這條暗巷中,不乏這樣年華老去,只能用身體最後的青春與販夫走卒換取溫飽銀錢的娼妓。
黎青崖挪開目光,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這裏也有嫖客和打手以外的男人,他們大多是做見不得人的生意的……
黎青崖試圖向那些站在街邊的閑人打聽消息,不過他們卻沒什麽搭理黎青崖的興趣,直到見到錢財,才吐露出一兩句——
失蹤的人?
這種地方失蹤一兩個人有什麽好奇怪的。
不過你要問的話也是有。
好像是滿庭芳、荷月樓這幾處吧,左右一兩個不值錢的下等婢女,也沒什麽好在意的。
潇冬兒?
知道啊。
滿庭芳新捧的姑娘,風頭可勁了,才十三歲,長得像朵嬌花似的,性情又甜又辣,她那樣的女人,不,女孩子,最讨男人的歡喜。這次人跑了,滿庭芳可虧大了。
她跟誰跑的?
這誰知道。想給她贖身的人可是不少來着,但滿庭芳在沒賺夠之前當然不肯放人,指不定她是等不及跟某個恩客跑了吧。
答話的妓女懶洋洋地卷着頭發,眼神時不時往黎青崖身上瞟,不過卻不像面對其他男人時一般親昵,她沒興趣在“女人”身上浪費工夫。
打聽完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後,黎青崖離開了暗巷。重新回到正街的他擡眼看向這片糜爛的浮華,感嘆那魔修的确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躲藏地點。
回到滿庭芳,邵玲兒已經叫好了酒菜,正坐在廳堂內津津有味地看歌舞,她倒适應得快。
黎青崖走過去坐下:“這裏的東西不要碰。”誰知道魔修會不會已提前設好埋伏,給他們下藥,就算魔修不動手腳,青樓的酒水也是慣常加料的。
邵玲兒回道:“這點我還是知曉的。”
黎青崖翻過一個空杯子,搽幹淨,擺到她面前:“給我弄杯水。”
邵玲兒雖為劍修,但身為水木雙靈根的她也是能用法術凝聚水出來的。
見黎青崖如此理直氣壯地使喚自己,邵玲兒不樂意了:“你在河裏喝飽了上來啊!”
黎青崖眼一垂,聲一軟:“好妹妹~”
邵玲兒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惡心!”
但罵完之後,她還是給黎青崖弄了一杯水。
喝過水,黎青崖問道:“你這頭有什麽發現?”這句話他用的是傳音入密。
邵玲兒會意,也換了對話方式:“發現沒有,八卦倒有一堆。”
“首先是潇冬兒和染月的關系并不像說的那麽好,染月待潇冬兒跟親妹妹一樣,但潇冬兒卻不太待見染月,沒少在背後說她壞話,還給她使過絆子,也不知道染月護着她圖什麽。”
“其次就是近來滿庭芳的幕後老板好像看上了潇冬兒,特別照顧她,失蹤前的那段時間潇冬兒可謂是風頭無兩。”
黎青崖聽了一耳朵,沒有就此發表意見:“現在的疑點是魔修為什麽放在那麽多不起眼的婢子不抓,要抓一個風頭正勁的當紅姑娘。而老板面對自己搖錢樹的失蹤,又為什麽不做聲響?”
邵玲兒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是說老板和魔修有勾結,在刻意隐瞞消息!”
黎青崖:“大概率。”
“我們去問老板!”邵玲兒說着起身就要走。
黎青崖叫住她:“你跑這麽快,是知道老板在哪?”
滿庭芳的東家極為神秘,鮮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平日管事的都是掌櫃。
“那就把掌櫃抓起來問!”
黎青崖嘆了一口氣:“師妹啊,你一個魚餌這麽賣力幹嘛?打草驚蛇可不好。”他們的目的是引出魔修,查不查案的倒是其次。
邵玲兒不滿:“你就沒半點勝負欲的嗎?遇到敵人就不想挑戰一下自己嗎?”
黎青崖聳了聳肩:沒有,不想。鹹魚怎麽可能有勝負欲。勝負欲是什麽?能吃嗎?
“能等着魚上鈎,幹嘛要來回奔波?”
他不願意行動,邵玲兒也不敢一個人莽,她憤憤地坐回桌邊,滿臉不高興。
黎青崖卻還有心情與她說笑:“師妹說魔修會咬那個餌?我覺得他會更喜歡師妹。”
邵玲兒回敬:“還是師姐更漂亮,更招人。”
黎青崖露出驚喜的表情:“真的嗎?我也這麽覺得。”
邵玲兒沒想到他會不要臉地應下來,翻了一個白眼:騷男人。
……
深夜,兩人回到落腳的客棧。親自将邵玲兒送進房間,黎青崖一臉鄭重地囑咐:“今晚你好生呆在房中,莫要亂走。”
邵玲兒警覺:“你要做什麽?我和你一起去!”她也想去查案!黎青崖不能背着她吃獨食!
黎青崖:“這事我一個人就夠了,而且我們分開魔修才更容易上鈎。”
邵玲兒還是不太情願。
黎青崖靠近她耳邊低聲哄道:“別鬧,乖。我走後你自己小心,魔修一旦出現,立刻發信號給陌師姐!千萬不要以身犯險。”
這叮囑不可謂不溫柔貼心,邵玲兒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能從黎青崖現在這張女人臉上看出帥氣。她臉一紅,嘴一拉,低罵:“臭不要臉!”居然勾引師妹!
不過這态度也表示她認同了黎青崖的決定。
被罵的黎青崖莫名其妙,他明明是擔心她囑咐她注意安全,怎麽臭不要臉了?
滿心郁悶還想不通的他嘆了一口氣:算了,女人這種東西他還是不要試圖弄懂了。
這晚,問道峰三弟子又一次對女人感到了恐懼,并進一步堅定了內心的不婚不戀主義。
……
黎青崖是要去找滿庭芳的老板。
不帶邵玲兒,除了告訴她的引魔修咬餌的原因之外,還有就是他也不清楚魔修是不是和老板在一起,為了避免出現突發狀況來不及保護她,幹脆就獨自行動了。
滿庭芳的老板也是煙柳巷最大的老板,就是他一手将當初零散的幾家妓院,打造成管理嚴密的煙柳巷。使得原本就靠壓榨女子來獲利的色情産業,程序化,規模化。
他還用從妓子身上賺來的錢培養鷹犬、收買權貴、勾結官府,進一步鞏固、保護他的産業。
因為煙柳巷的存在,這些年毓城乃至周圍的人口拐賣十分猖獗,每年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被拐走賣進那裏,但因為事關一條官商勾結的巨大産業鏈,所以無人過問。
他并沒有打聽到煙柳巷老板的真實身份,但卻拿到了滿庭芳賬本的一角,是老板的落款。老板的書房肯定有他的筆跡,這樣就能憑借尋蹤溯源找出他的宅邸。
不過前面說過,憑字跡這種寬泛的線索找東西是很難的,黎青崖沒有聶清玄那麽強大的靈力與神識,便只能用笨辦法,将毓城化為幾個片區,一個片區一個片區地排查。
只是如果老板根本不住在毓城,就沒辦法了。
經過一個多時辰的尋找,他終于在某處宅院的書房裏發現了一樣的筆跡,此外還有一些隐晦的關于煙柳巷的書信。
看來此地的主人就是煙柳巷老板。
他在書房外抓了一個仆人,得知這是一位名叫何易之的富商的書房。然而當他追問何易之在哪時,卻被告知何易之已在十多天前意外身亡,前幾天才下葬。
黎青崖分外驚訝。
十多天前?那差不多正是魔修逃到毓城的時間。
這裏面會有幹系嗎?
而且煙柳巷這麽錯綜複雜的産業鏈不可能離了大老板的運作,何易之死掉了,那現在是誰在管理?又是誰在包庇魔修?
此外,他方才也沒在書房內找到煙柳巷的房契、地契或者姑娘們的賣身契這些重要的東西,是沒有放在這裏,還是被人拿走了?找到這些能不能發現背後之人?
黎青崖的眉頭皺成一團,原以為能通過老板這條線抓住魔修的馬腳,變被動為主動,沒想到卻使得迷霧越來越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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