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避開看守弟子的耳目,黎青崖找到了被羁押在天香樓後山鎖魂塔的宴笙簫。
如今的妖皇渾身是傷、衣衫褴褛,如瀑的青絲也因髒亂失去了光華。
這還不算結束,回太一仙宗後,才是他真正的苦難。按照劇情裏的情況來看,不管如何力争,終究不過是将宴笙簫其關在天上還是地下,判無期還是一兩千年的區別。
一兩千年,縱使是分神期出來也燈枯油盡了。
而宴笙簫身上還背負着與妖族的誓言,他是不可能也也不會願意接受這個判罰的。去這一趟不過是遭罪,再像劇情裏一樣九死一生地逃出,這樣豈不是一切又回到原點。
所以不管是出于對宴笙簫的承諾,還是避免其與正道水火不容,黎青崖都不會讓他被抓去審判。
聽到門口的動靜,宴笙簫掀起眼皮。
看清來人的他眼中重新湧現光澤,他不明白黎青崖為何要在那些正道人士面前為他說那番話,也不知自己為何就順着他,放棄了抵抗。
他慣于将遇到的人分為三類:對他好、對他不好,以及無關之人。
但獨獨黎青崖,他不知道該分在哪一類。
若說黎青崖對他好,卻待他極為冷漠疏遠,每每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若說對他不好,又一次次在生死關頭救援、袒護。
這種矛盾叫人猜不透、想不通、放不下,意難平……
妖皇并未将心中的困惑表露出來,盡量保持着一份即使蓬頭垢面也不露凄惶的從容氣度。
他幽幽道:“讓我與太一仙宗斷絕幹系的是你,方才堵住我的嘴,逼我磕頭認錯的也是你。你這麽做到底圖什麽?”
黎青崖丢給他一瓶治外傷的藥,反問:“對禦峰主磕頭委屈你了?”
為了給他求情跟着半跪的自己才吃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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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清玄的師承并非太一,地位又超然,衡鈞道尊名號振聾發聩遠在太一仙宗宗主之上。所以哪怕他做了宗主也沒人敢給他論資排輩。
在算黎青崖三師兄弟的輩分時,也只從十九代開始算,與同一代弟子稱師兄弟,前面的跟着聶清玄那邊算。對仙宗內十八代以前的長者都只叫尊號,不執弟子禮。
以前不管什麽場合,彎腰打揖就算大禮了,如今彎膝蓋算禦淩恒占大便宜。
說完那句話,黎青崖走到陣法前,撩起衣角,在陣法面前蹲下,低頭似在琢磨什麽。
宴笙簫被他的話噎住,不知如何辯駁。
這頭磕得,但他又不是在計較這個。
他重新組織語言:“你讓我發了心魔誓,如今又讓他們帶我回太一仙宗,豈不是要我悖誓?”
黎青崖長嘆一口氣:“我忽然好擔心妖族的未來。”
宴笙簫疑惑。
他補充:“攤上你這麽榆木腦袋不懂變通的妖皇也是可憐。”
聽出他在諷刺自己,宴笙簫不悅:“你——”
黎青崖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陣法材料,并打斷他的話:“你吃過太一仙宗的飯,喝過太一仙宗的水,和太一仙宗的弟子稱過師兄弟、師姐妹,還有個真心護你周全的太一仙宗的師父。這因果你斷得幹淨嗎?”
宴笙簫無言以對,而黎青崖低頭擺弄着那堆材料,也不做聲,塔室內安靜下來,只有陣法運轉發出的規律節奏的細微聲響。
宴笙簫與太一仙宗的因果斷不幹淨,但他也不再是太一仙宗的人。他是妖皇,以後凡事都要站在妖族立場上,能顧念一份舊情誼,不将麻煩牽扯到太一仙宗頭上,就算好的了。
這番道理黎青崖沒有說出來。讓宴笙簫發誓,是讓他在明面上不要攀扯太一仙宗;方才的話則在提醒他暗地裏不要忘了太一仙宗對他的情分。
雖看似有為宴笙簫考慮到,但處處都是在為太一打算。
他好卑鄙,真是個做渣男的上等材料。
都是老東西教的。
過了一會兒,一直有條不紊運轉的陣法忽然發出一陣卡殼的聲音,在閃了幾下之後,徹底熄火。
宴笙簫看不明白黎青崖方才做了些什麽,但他知道,這是特地給他準備的陣法,甚至能困住合體期的大能。
這麽輕描淡寫地就被破了?
莫不是買到小商品市場批發的假冒僞劣産品了?
黎青崖拍手起身,注意到了宴笙簫落在他身上的複雜眼神:“看什麽看?我身為你同門師兄,問道峰嫡系三弟子,會破個陣很奇怪嗎?”
修界鎖陣不分家。
他畫陣完全不行,唯破陣“略懂”。都是少時與老東西“鬥智鬥勇”時磨練出來的。
聽到他的話,宴笙簫的心情更複雜了。
他實在搞不明白這人,要把他與太一仙宗撇清幹系的是他,對他自稱師兄的也是他,讓他想丢到腦後又丢不掉,糾結不已的也是他。
見宴笙簫不動,黎青崖催促:“還不走是要我給你開歡送宴嗎?”
“出門後從東邊,那裏的弟子已經被我騙開了。”
宴笙簫深深看着他,忽然開口:“那三個要求不算了。”
黎青崖疑惑:這時候反悔是不是遲了?
宴笙簫掏出一個一看就不普通的金令塞進黎青崖手中:“日後,不管是黎師兄還是太一仙宗用得着,只要不損害妖族根本利益,孤永遠樂意幫忙。”
留下這句承諾,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鎖魂塔。
黎青崖看向手中的金令,正面刻着妖族的鳥獸圖騰,背面則是四個認不得的妖族文字。
——這個,該不會是妖族的萬妖令吧。
萬妖令對妖族來說可是玉玺一般的存在。
想到此處,黎青崖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令牌摔到地上。忙手忙腳亂地接住,收好,他更為妖族的未來擔心了。
妖神殿石壁上刻心上人,現在又随便把“玉玺”給人,這妖皇當的,但凡有第二個妖族估計都造他的反了。
破壞完“犯案現場”,黎青崖還要趕在禦淩恒發現他逃出卧室之前溜回去。
但走出鎖魂塔沒多久,便聽得東面一聲震天動地的聲響,似是山崩地裂。
黎青崖拔腿趕去,還未追到近前便聽得一聲叱喝:“妖孽!往哪跑?”
接着他便見到本該逃走的宴笙簫被人從空中擊落在地,砸出一個大坑,岩石為底的地面也随之崩開蛛網般的裂痕。
攻擊宴笙簫的人正是那位手持拂塵的孤成子,他竟未去參加會議!
孤成子瞥見了匆匆趕來的黎青崖,拂塵一揮幽幽開口:“幸得黎小友設計哄騙,我們才能知道你惡性難移、賊心不死。如今還有什麽可辯駁的?”
剛到就被扣鍋的黎青崖震驚: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他忙看向宴笙簫,宴笙簫也在看他,那雙漂亮的眼眸中盛滿了不可置信。
——完蛋,這還了得?
他的“背叛”似乎成了壓倒宴笙簫的最後一根稻草。
“為何……為何都要逼我?”妖皇捂臉笑得悲涼。
黎青崖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妖皇舍利碎裂了大半,原本光華流轉的珠子也變得和普通的頑石無異。之前必是險象環生、千鈞一發,所以其才會碎裂,以保全妖皇性命。
但這樣在舍利中的妖神殿神識豈不是犧牲了自己?
想到這點,再去看宴笙簫不正常的瘋魔絕望。黎青崖瞬間明白孤成子說那話的用意,他是要将本就受到巨大打擊的宴笙簫徹底逼瘋。
本來涼了半截的心,徹底涼了。
“那誰也不要活了。”
妖皇如此一聲癡喃,接着巨大的威壓散開,一只身形及地通天的妖獸被放了出來。妖獸身體似鳥,但長了六個蛇一般的腦袋,每個腦袋都有小山那般大,長滿利刃一般的羽毛。
一個腦袋的尖銳吼聲便讓出竅期以下的人紛紛捂耳倒退。
是山海界裏那頭十六階妖獸!十六階的妖獸實力堪比人類修士的合體期。即使是妖皇也未能完全收服他,只是将其困在神器之中帶了出來。
宴笙簫此時放出這只妖獸,是如他說的,想拉這裏的人一起死。
妖獸一自由便不分敵我地發動攻擊,宣洩被囚禁的怨恨,孤成子試圖鎮壓妖獸,但卻被它一甩頭,擊得倒飛出去。
黎青崖想接近宴笙簫,但被四處亂飛的氣勁掃開,無法靠近。
其他人也趕來了,他們都看到了作亂的妖獸,也看到了渾身是傷,狼狽跪地的宴笙簫。
孤成子解釋:“這妖孽想逃竄,被我發現,便狗急跳牆放出這十六階妖獸。這妖獸極為厲害,我單人對付不了,還望諸位道友相助。”
在場唯一的出竅期沈流雲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交給我吧。”說完飛身而起,來到妖獸面前,與惡獸相鬥。
而禦淩恒搶在其他人之前出手,對着宴笙簫就是一鞭:“執迷不悟的孽障!”
這一鞭可不像先前手下留情,落在身上,只聽到骨節碎裂的聲音。宴笙簫也随之嘔出一口帶着內髒的鮮血,但他對自己師尊的斥責毫無反應,依舊沉浸在癫狂中。
月鐘靈怒道:“性情乖張,不通人性。此子與這妖獸無異,斷不能留!”
衆人紛紛贊同。
就在他們準備逼禦淩恒同意處決宴笙簫之時,沈流雲與妖獸的争鬥波及了這邊。妖獸的尾翼掃來,衆人退避,他們都不覺得這畜生會攻擊自己“主子”,便沒有管宴笙簫。
唯有禦淩恒覺察不對,電光火石間将自己的弟子扯進懷中,為其擋下了這一擊,倒飛出去。
宴笙簫終于恢複了些許神智,他看清了禦淩恒的面容,遲疑地喚了一聲:“師尊。”
禦淩恒忍着劇烈的疼痛推了他一把,說了一個字:“走!”
……
十六階的妖獸,就算是沈流雲對付起來也很是吃力,兩個“合體期”的威壓全數釋放,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戰鬥內圈。
黎青崖聽到那群人說要誅殺宴笙簫,本打算在關鍵時刻施救。但那陣突如其來的混亂過後,他再去看時卻找不到宴笙簫的身影了。
他并不敢完全放心,只能祈禱宴笙簫是真的逃掉了。
接下來的麻煩,便是這只妖獸。
沈流雲并不能完全掌控戰鬥局勢,戰鬥區域不斷變換,波及範圍不斷擴大。
衆人自顧不暇。
就在黎青崖慌忙躲避戰鬥餘波時,忽聞得一聲輕笑。
循聲看去,還是那身黑衣馬尾打扮的夏戎坐在樹杈上,悠然觀看遠處的争鬥,周圍山崩石裂,風雲變色。唯獨他坐的那片區域被合體後期的結界保護,安寧祥和。
——這狗賊明明能對付那妖獸卻抄起手作壁上觀。
夏戎注意到了盯着自己的黎青崖,他伸出手,邀請他到結界裏與他一起欣賞這場大戲。
黎青崖沒有理會他。
諸門派弟子死的死,傷的傷;而沈流雲也漸漸露出不敵之相。
就在危急關頭,一道驚天劍意落下,寒光閃過,“白晝”的短暫降臨過後,兇殘的妖獸被從中劈為兩半,轟然倒地。
一時血雨紛紛。
劍修都喜歡一劍破萬法。
而這又是将一劍破萬法發揮到極致的一招,名為一劍霜寒——天澤城絕技。
劫後餘生的衆人紛紛将目光落在出招之人身上。
月下,巨大的妖獸屍體旁,身着墨藍長衫的俊美男子持劍而立,雙目沉寂,神情無波,周身散發寂寂寒氣,仿佛雪原上立了三千年的朔風吹不化的冰石。
黎青崖怔怔地盯着這肅殺的一幕,不知作何言語。
眼前這個裴雨延不像他記得的小師叔,反倒更像劇情裏那個無心無情的男人。
——修無情道的都這樣吧。
——師叔祖也很吓人,冷得像冰塊一樣。
女弟子的竊竊私語與小師侄的抱怨接連在他耳邊響起。
他想開口喚裴雨延,但喉頭仿佛卡了一塊粗粝的磨刀石,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
小——師——叔?
似是聽到了這聲呼喚,裴雨延看向這邊,但那雙眼深沉平寂。黎青崖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卻找不到過去的溫和的關愛。
劍修走到黎青崖近前,依舊毫無表情,只擡起了一只手。攤開的手掌修長勻稱,冰雕玉琢,莫名讓人想到那句“即使殺人也從不沾血”。
劍修沒有言語,也為再有其他動作,靜靜等着黎青崖的回應。
黎青崖将手放了上去。
接着一股大力将他帶入一個寒涼的懷抱。裴雨延雙臂死死絞緊,絲毫不在乎對方沾染的血侵染透自己的衣袍。
不喜與人接觸的小師叔居然主動抱了他!
驚訝之餘,黎青崖也從這似要将他揉進骨血的力道裏感受到了裴雨延沒在臉上表現的強烈情緒。
——這不會是斷情絕愛的人能擁有的。
心裏的擔憂散去了,久別重逢的喜悅重新湧上來。黎青崖揚起嘴角輕快地喚了一聲:“小師叔!”
裴雨延:“嗯。”
作者有話要說:聲明:小師叔劇情裏修了無情道,這裏沒有。作者發動了技能卡——虛晃一招(滑稽)
一些閑話:
以宴笙簫的成長經歷,多疑才是合理的。
從小沒爹媽沒人疼,好不容易遇到個“人生之光”聶青青還扭頭就把他丢了。這些經歷導致他極度沒有安全感。連聶青青都信不得,為什麽要信青崖?何況當時他還受到打擊,心神大亂。
和其它股相比宴笙簫的确不讨喜,覺得他不好很正常,但過分攻擊就沒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