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順着聲音追去,黎青崖很快見到了人影。
山崖前懸了一彎孤月,冷色調的光落在冰冷堅硬的山岩上。
本該夜深林寂的後山,此時來了不少人,或是得到消息,或是被方才的動靜吸引過來的。
衆人矚目所在,七八位男女将一個青年圍在中間。站着的皆是修界叫得上名號的大佬,佛儒道齊備。他們看着中央的青年神情或淡漠,或厭恨。
宴笙簫已經撤去化形,露出了俊美妖異到不似人的真容。他身上挂了彩,金紅的鮮血沿着垂下的白玉般的指尖滴落,砸在灰黑的岩石上,蜿蜒出一道“溪流”。
禦淩恒手持着自己的法器長鞭,淩風立于虛空之上,冰冷地看着他。他周身“勢”已積聚到極致,衣袂與發絲狂舞。似宴笙簫只要有一句不對,便會傾軋而下,将其當場誅殺。
他怒斥宴笙簫:“孽障!你到底知不知錯!”
宴笙簫咬牙,悲憤道:“我有何錯?終歸不過是他們要找借口殺我。”
靜立于一旁的各派大佬們聽聞此言,紛紛蹙起眉頭,似是看到了一塊難以雕琢、死不足惜的朽木。
禦淩恒更怒:“你再說一遍!”
站在右後,一直垂眸撥念珠的老僧擡眼,插話道:“禦道友,宴笙簫既執迷不悟,那不如将他交與老衲,讓其在摩诃山鍛佛臺修行三百年,待其洗心滌性再放其出來。”
黎青崖擰眉。
這老禿驢慈眉善目,一開口卻是最狠毒的話。
三百年咋聽不太長,但要知道,地點是鍛佛臺。此為摩诃山聖地,佛修趨之若鹜的修行寶境,但不具佛骨之人上去,會遭受極大的痛苦。
宴笙簫現在是妖。
而妖魔皆為鍛佛臺克制之物。在那兒呆三百年,宴笙簫不死也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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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禦淩恒聽了臉一冷,不悅回道:“禪師,不是說好讓太一仙宗自行清理門戶?只是逆徒不聽話嘴硬,打一頓就好了。”
打一頓?要真有這麽簡單就好了。
禦淩恒與宴笙簫,一個是老固執,能動手的事情絕不好好說話;一個是悶葫蘆,服軟露怯像是會要他的命,心裏一點事能憋到入土。
何況旁邊還有一群巴不得宴笙簫和禦淩恒鬧個魚死網破的人。
黎青崖愁得不行。
而夏戎這個狗賊卻悠然掏出一壺酒和一個酒杯,自在悠閑地喝起酒來。
見黎青崖看他,他舉起酒杯,彎眼笑問:“要喝嗎?”
黎青崖:“不了,怕交叉感染。”
夏戎:“……”
場內,禦淩恒舉起鞭子,微不可查的猶豫後,長鞭狠狠落在宴笙簫身上,留下一道豔麗又猙獰的紅痕。妖皇不閃避,不還手,不吭聲。禦淩恒愈發被激怒,一鞭接着一鞭,鞭鞭如驚雷作響。
如白玉的皮膚開綻,鮮血紅珠似地迸濺。殘忍,卻又詭異地绮麗。
一個悶頭打,一個悶頭挨打。
這倆真不愧是師徒,都在倔誰先服軟。
夏戎指尖落進盛了酒的酒杯,沾了一滴瓊漿,翻手欲彈出。就在此時黎青崖捉住了他的手,質問:“你做什麽?”
魔尊毫無下黑手被抓包的愧疚,坦然回道:“打破僵局啊,一直看他們在這兒抽鞭子有甚意思?”
就在他們說話的片刻,本來筆直挺立的妖皇突然失聲痛嚎。黎青崖轉頭看去,宴笙簫跪到在地,似是受了極大痛楚,但是禦淩恒下手有輕重,不可能突然這麽狠地來一下。
只是暗處下手之人手段極為巧妙,旁人雖覺有異,卻也找不到追尋的方向。
夏戎沖他輕挑眉角,仿佛在說“你看,沒我也有其他人”。
見到宴笙簫痛苦的樣子,禦淩恒遲疑了片刻,但還是繼續揮動鞭子。再這樣打下去,只怕宴笙簫會就在這裏被打死。黎青崖心下一急,身子比腦袋快,沖上去捉住了禦淩恒的鞭子。
對上禦淩恒陌生又含怒的目光,反應過來的他急忙撤去易容,單膝跪下。另一只手不忘将試圖爬起來的宴笙簫繼續摁着跪在地上,順便給他上了一個禁言術。
“晚輩黎青崖,見過禦峰主!”
禦淩恒冷笑:“哼,你還知道出來。”
黎青崖清楚,這件事他不必攬過錯,禦淩恒的态度只是對他師尊和他慣有的。
“禦峰主,宴師弟知道錯的。但你清楚他是個鋸嘴葫蘆,說不來什麽好聽話的。所以這件事,你還得聽我陳說。”
禦淩恒沒有說話,但黎青崖感覺到手上鞭子力道松懈,他微微松手,禦淩恒抽走鞭子,沒再落下來。
黎青崖松了一口氣,抓緊機會解釋:“當時宴師弟生死一線,唯有接受妖皇傳承才能活命,如此作為也是沒辦法的事。再說了,誰說獲的傳承就一定會危害修界?宴師弟出來後,可未曾幹過壞事。”
“誰都知道,獲的傳承的條件是振興妖道魔道,其必然為禍修界,不得不除。”一個手持拂塵、仙風道骨的法修掀起眼皮,他是雙極門的掌門,分神前期。
“孤成子前輩此話差矣。魔的本性是掠奪,所以才會在發展的過程中拼命侵入正道地盤;但是妖天地所蘊,生于靈秀之中,性情并不如魔暴烈,未必會為禍修界。”
這些話都是黎青崖編的,他想說的真話是:這群所謂大佬,修煉多年無寸進,卻眼高于頂,拼命作死,要真把男主逼到與人類決裂,那才是修界的不幸。
不過真等到把男主逼黑化了,他們多半又一個二個不認賬了。
他好累,明明是條鹹魚卻要拯救這群執意作死的正道,孱弱的肩膀承擔了這個修為不該有的責任。
衆大佬中,那位執劍女修開口:“好巧的唇舌。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敢保證以後他不做任何惡事嗎?”
她是飛霜派的執劍長老,分神中期,脾氣火爆。看着挺年輕,年紀足有四五百歲,徒子徒孫都有一大群。
黎青崖反問她:“素聞月前輩秉公執法、嫉惡如仇,但您敢保證您門下弟子永遠不做任何壞事嗎?”
月鐘靈冷哼一聲:“若他們為惡,我自會親手清理門戶。”
黎青崖巧笑:“就是這個道理啊,您都知道要做了惡事才能清理門戶。但憑什麽輪到宴師弟,就要在他犯錯之前懲罰他?”
月鐘靈被堵得無言以對,欲發怒,又瞥見他臉上溫和謙遜的笑。伸手不打笑臉人,生生将一肚子火憋了回去。
此時,忽然聞得一個溫和的聲音:“青崖孩兒,莫要鬧了。我們的所作所為非是為了懲罰他,而是要将不可控制的力量加以約束,以免再度釀成大禍。畢竟沒有人能為第二次仙魔大戰負起責任。”
說話的是立在禦淩恒身邊的男人,男人雙瞳空洞,面容瞧不出年紀,身着天青色衣袍,渾身透着一股書卷氣。他一直默不作聲,但一開口卻能讓所有人閉緊嘴,全神貫注的看着他。
這是乾坤書院的院主,合體前期的大修為者,能在修界排前五的人物。
不愧是“讀書人”,三言兩語便将黎青崖的據理力争打為胡鬧,并将道理全數拉到他們那邊。
但細究來,恐怕乾坤書院才是最痛恨“傳承之力”的門派。當年,乾坤書院一派在魔皇的毒手下幾近滅絕,虧了衡鈞道尊援手才得以保存一脈。
沈流雲的師父、兄弟、徒弟,皆死于魔皇手下。他絕對希望與魔皇傳承同一性質的妖皇傳承滅絕。
否則他不會在衆人逼迫宴笙簫時不說話,在禦淩恒懲戒宴笙簫時不說話,偏生在黎青崖為宴笙簫辯駁時說話了。
然而對方一聲“青崖孩兒”叫得黎青崖沒辦法梗着脖子頂撞,畢竟沈流雲是與他親近的長輩。
黎青崖應和:“沈院主說的有理。但宴笙簫畢竟是太一仙宗的弟子,該由太一仙宗處置。”
他心裏不滿也不叫“沈叔叔”了,說完扭頭面向禦淩恒:“禦峰主,這裏終究是其它門派地盤,問責自家弟子不合适。不如我們将宴師弟押回去,再行處置。”
這件事既然劃定在“太一仙宗內務”範圍內,那便有許多周旋的餘地;只要太一仙宗還有能力控制事态,那麽其他門派便不能插手。
禦淩恒似有意動,打算答應。但月鐘靈插話:“你們師兄師尊的倒為他考慮得周全,但只怕他一顆心早已歸化倒妖族那邊,不肯為人族退步犧牲。你将他的禁言術解開,聽他怎麽說?”
黎青崖脊背一僵,看向宴笙簫。
他被他摁着跪在地上,一雙猩紅的眼不甘地看着浮在空中的衆人,像只落進陷阱,掙紮到力竭的野獸。
他方才的話這宴笙簫未必聽入了心中,要是解開禁言術後再來一句什麽狂言,所有的口舌都白費了。
月鐘靈催促:“快解啊。”
黎青崖擡手擦去宴笙簫臉頰的血跡,等他看向自己時,悄悄做了兩個口型——“信我”。
随後,他破釜沉舟般地解開了宴笙簫的禁言術。
周圍倏地寂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面前的到底是“妖皇”還是“太一仙宗弟子”,山崖上只剩下風聲與宴笙簫的喘息聲。
宴笙簫深深望了黎青崖一眼,垂眉啞聲:“弟子,願聽師尊處置。”
禦淩恒與黎青崖皆長舒了一口氣,月鐘靈一衆似有不甘,但有言在先,也只能罷了。
宴笙簫被綁起來帶了下去。
禦淩恒走到黎青崖身邊,他擡起手,似是想拍拍黎青崖的肩,但頓了一下又收回去:“你比你師父好。”
黎青崖:?
這算在誇獎他吧?
說完這句話禦淩恒扭頭離開,神情依舊沉重。
夏戎已經不在了,想來是看完戲離開了。
估摸着他走的時候估計不太高興,畢竟魔尊親自來此,就是為了見證妖皇能為。結果雷聲大雨點小,根本沒有打起來就散場了,他能滿意就奇怪了。
不過,夏戎不爽他爽啊。
黎青崖幹咳一聲壓抑住揚起來的嘴角。
大佬們在開會,商議處置宴笙簫的流程。人多就是這點好,什麽事兒都要開個會,一來二去,他就有時間做點手腳了。
去尋宴笙簫的路上,黎青崖撞見兩個在角落竊竊私語的飛霜派女弟子。
只聽其中一個道:“不是聽說裴城主也來了嗎?”
飛霜派是劍修門派,只要是劍修就沒有不崇拜裴雨延的。這個熟悉的稱呼也讓黎青崖停住了腳步。
另一個回道:“聽說去捉另一個從山海界出來的人了,捉到了應該就會來彙合吧。”
“這樣啊。”女弟子甲略顯失望,“對了!你不是見過他嗎?怎麽樣?聽說可俊了是不是?與今天哪位比較起來如何?”
她說的“那位”應當是指宴笙簫。
女弟子乙嘆道:“相貌上各有各的特色如何比較?非要形容的話,他們一個是從屍骨上長出來的妖異糜豔的彼岸花,一個是供奉在神龛裏清貴不可攀的神君。只是,這神君冷得吓人,讓人一句話也不敢和他說。”
女弟子甲不以為意:“修無情道的都這樣吧,聽說有的還會殺道侶證道呢。每每想到此處我就絕了追求裴城主的心思。”
女弟子乙笑了:“你以為自己追求了就有用?你還是想屁吃吧!”
兩人後面的打笑黎青崖沒再聽下去,他的全副心神都被她們方才的話攪亂。
——無情道?小師叔修了無情道?
他之前從未聽說過。
難道是在他在山海界的這二十年發生的事?
對了,鹿師侄也說過小師叔很冷,像個冰塊。
莫非也是這個緣故?
一想到表面寡言少語,但實則內心溫柔、周到體貼的小師叔變成了一個由內冷到外都冷冰冰的人,他的心就忽然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