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來向你告別

季淮生将《玫瑰園》改好, 順便将《重器》出售得的銀元送來。

“扣除成本後,共有三萬銀元。”

姜翎接過譯本,在紙上寫:

“勞你費心, 一人一半。”

“不用,我已經在成本裏扣過了。”季淮生将出賬明細交給姜翎, 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沒有吃虧。

“為了方便攜帶, 我都換成了金條,你好好收着。”

“我打算重開《玲.珑》, 妹妹既然換了筆名, 又可以繼續刊登了。”

“最近有沒有寫什麽短篇?”

姜翎拿出一堆文稿, 有微型小說,有詩歌, 有時論,從遇襲到這段時間寫的東西都在這裏,最近才整理出來。

季淮生坐在一側,慢慢翻看。

《算命》,寫一個坑蒙拐騙的算命先生,和一些各有特點的客人,比如算出有兒子始終沒生出來的男人,隔幾天就找算命先生問女兒下落的瘋女人,算姻緣的舞女等, 極具諷刺意味,又寫盡人間悲涼。

《背後》,第一人稱視角,主角覺得自己背後總有很多雙眼睛,而且他能聽到其他人的議論聲。向周圍人說了他的懷疑後, 所有人都否認。他陷入自我否定,經常一驚一乍,真的瘋了。這次,背後的人都到面前來,惋惜喟嘆,這個人瘋了。

《摘星星的人》,雖然是童話風格,摻有古代神話元素,但整體是悲劇。地上每死一個人,天上就有一顆星星被摘下。

《理想的社會形态》,論述西方各個國家各種社會制度,以及思想意識形态,與國內對比,點評優劣。

《清明祭英烈》,事關上次游.行,清明節快到了,仿佛所有人都淡忘了這件事。祭文不長,清醒且鋒銳,想必又能引起一陣風波。

其他作品同樣出衆,涵蓋各種類型。

她的思想傾向很明顯。《玲.珑》以女性為主,不僅有時尚新潮頁面,還有一些戀愛、育兒板塊,姜翎寫的這些作品,《玲.珑》只能刊登一部分,其他稿件更适合別的報刊。

“到時候我來幫你轉投,要用什麽筆名?”

“楚辭、九歌、天問、太一……”姜翎寫下一串筆名。

“很喜歡屈原?”季淮生問。

“李建國,王定邦,張勝利……”姜翎又寫。

“我悟了。”季淮生恍然,感覺畫風突然就從神話式浪漫變成工業社會主義風情。

“這些都可以,随便你安排。”姜翎覺得筆名已經不重要了。即使有許多文人受“雲式風格”影響,遣詞造句都有姜翎的影子,但姜翎的個人風格太獨特,不管她用什麽筆名,讀者還是能認出來。

季淮生點頭,姜翎又取出一半金條,寫:

“女子互助會。”

“好。”季淮生收起那一半,和姜翎的手稿一起放進小提箱。

他忽然覺得,這些輕飄飄的手稿,比金條還要珍貴。

整個時代的人都是迷茫的,文人關系着一國命脈,具有巨大的影響力,這也是政府拼命控制輿.論的原因。文人能以思想影響更多人,從而形成政黨流派。創作從來不是一個和平的過程,日方同樣控制了報社、文刊,試圖從思想上影響國人。

雲中君,以及國內一批文人,以筆為刀,将重重黑幕斬破,使人看到真相。即使窮困羸弱,滿目瘡痍,也比一個紙醉金迷、虛假繁華的世界好得多。

黑夜裏的燭火,總是明顯而微弱。

他沒有那樣尖銳深刻的筆力,沒有那樣瑰麗的想象力,寫不出具有力量的文字。做不了燭火,但可以做替她擋風的人。

“你寫想寫的,我用這些筆名來投稿。”

“謝就不必說了,也不必寫,你也讓手休息一下。”

“我們都有共同的理想,我做這些并不是出自私交。我們在為同一個目标而努力,這是公事。”

“女工越來越多,她們在學着自立,在為自己争取更多權利。”

“《玫瑰園》被禁,卻有很多學生因此受到激勵,努力學習,廢寝忘食苦讀。還有更多人得知人體實驗的事,已經在北方行動了起來。”

“因為《重器》,開始有人追查倒賣文物的文物販子,避免讓文物流出國外。這些行為出自于公義,而不是出自于私利。”

“《司令》雖然荒誕好笑,也讓很多人看清了那一些所謂高.官是怎樣的面目。”

“你做的一切沒有白費,在真正改變這個世界。也許它短時間看不出來,但天長日久,水滴石穿,終有一日,涓滴細流會彙聚成大江、大河,彙聚成海洋,沖破一切束縛着我們的力量。”

季淮生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最簡單不過的事。這一刻,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将房間染上一層金輝,顯得莊嚴而神聖,就連這樣平淡的語氣,都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

“理想主義者。”姜翎寫道。

“若說理想主義者,沒有比雲中君更理想主義的人了。以前報紙上有人評價,說你集理想、幻想、臆想于一身,寫的都是現實裏不存在的東西,毫無意義可言。”

“現在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因為他們已經知道,理想主義者是真正可以改變世界的,他們開始害怕。”季淮生連笑也帶着幾分冷意。

不去解決真正的根由,反而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厚着臉皮做完了之後,還要假模假樣給自己粉飾貼金,真當全天下的人都是瞎子、聾子、啞巴嗎?

“如果說它是一道高牆,現在牆的根基已經開始搖晃不穩,總有一日它會坍塌,淪為一片廢墟。”季淮生抱臂,神色微冷。

姜翎笑了笑。

季淮生說得不錯,自絕于人民,無異于自掘墳墓。

***

清明公祭之前,戚夫人帶着珍珠離開。戚家的産業在這段時間內已經處理妥當,戚無恙将大部分錢財都換成物資,打算增援前線。

他要離開了。走之前,來與姜翎告別。

二樓向陽的地方放了一臺鋼琴,這是原著裏面描寫的場景,他幾乎完美複原,就連鋼琴都是從國外進口運來的。姜翎沒有學過鋼琴,但會看譜,偶爾對着曲譜彈一彈,不太連貫,不成曲調。靠窗的地方有臺留聲機,正在放音樂。

是上次宴會時聽到的舞曲。輕快,優雅,很适合春天。

戚無恙忽然很想請她跳一支舞,自從中秋宴會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這支曲子。也不知道曲子的名字。

其實中秋那天,他本來想打算邀請她跳一支舞,只不過被突如其來的麻煩給打斷了。如果下次中秋,還能聽到這支曲,就邀請她跳舞,她不答應也不行。

“下午的火車,我來向你告別。”

“送你的懷表,希望你不要忘了時間。”也不要忘了我。

戚無恙把金色懷表放在姜翎掌心。

懷表是一對,裏面放了一張照片。姜翎手中的懷表,照片是戚無恙。

戚無恙偷偷留在手裏的那一塊,裏面的照片是姜翎。不過這件事情,暫時還不能說。太過親密了一些,顯得他們是一對情侶,或者是夫妻一樣。這點隐秘的快樂,已經足以讓他滿足。

姜翎很鄭重的答應下來,并寫道:

“一定要回來。”

戚無恙微微颔首,笑了笑,眉眼舒展,冷漠與陰戾瞬間散去,極清俊。他今日穿着軍裝,更顯挺拔,配有肩章,與平時那個不好說話的高傲公子完全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他沒有坐多久,叮囑了幾句,轉身離開。

姜翎剛把沉甸甸的懷表放好,忽然聽到他在樓下喊:

“姜小姐——”

她從窗臺往下看,難道還有什麽遺漏的事沒有說嗎?

戚無恙站在光裏,挺拔如松柏,仰頭問道:

“在我回來以前,你能不能不要嫁給其他人?”

他神色認真且莊重,眼中只有二樓被藤蔓花枝簇擁的窗臺。小樓後是湛藍的天空,她仿佛站在畫裏。

戚無恙靜靜等待答複,心中卻十分忐忑,她應該懂我的意思。

姜翎低頭,龍飛鳳舞寫上兩個字。

再擡頭時,戚無恙已經轉身走遠,沒有回頭,背對着她,揮了揮手,道:

“我就當你答應了。”最後再不講道理一次。

姜翎折了一個紙飛機,擲出去,飛機竟飛了個回旋,重新落回窗臺。

那一身墨藍軍裝,仿佛融進光裏,徹底遠去。

微風拂來,花枝搖曳。

***

《清明祭英烈》于清明這一日刊印,李建國這個筆名,初出茅廬就獲得了最大的版面。

痛斥施暴者,追悼英烈,逝者安息,生者奮發。

所有為反法西斯而死的戰士,都是一國英烈。

為國而死,理應追悼。

已經有許多文人于此事抒發過心中憤怒,但“李建國”格外鋒銳一些,就算不知道這人是誰,也能想象出對方銳利的眼神和譏嘲、沉痛的表情。

太直接,太深刻,就差指着當局鼻子罵了。

李建國,查無此人。

多讀幾遍,字裏行間不都寫着雲先生的名字嗎?

有學生自發去公墓送花,把報紙疊好,放在墓前。沉眠其中的人,也有《重器》的忠實讀者。他們還沒來得及看到《重器》的結局。

所有讀者都因杜鳴玉失明而遺憾,最後她看見了這個世界。

即使滿目瘡痍,殘破不堪,并不像想象中的那麽美好,也應該有看見、表達的權力。

清明後,并沒有追查到姜翎這裏來,住在租界,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姐,怎麽也不可能有李建國這樣陽剛的名字。更不必說,李建國後面又有王定邦,劉勝利,張國強等新人接替。

一時間,報刊雜志熱鬧得很,互相攻讦,不可開交。同時興起一番學習潮流。不但有李建國,還有張建國,劉建國,馬建國。報紙上清一色的建國、勝利、國強讓人防不勝防,找無可找。

無法與雲先生見面,就以這種方式混淆她的存在,希望她一切都好。

當前本就興起了各種社團,由學生、知識分子、富家子弟、工人等自.由創辦,将一群志趣相投的人集中在一起,隔一段時間就聚會一次。

現在又有追雲社、玫瑰社、建國社等種種團體,默默從報刊中搜集整理雲先生的稿件,仔細品讀,揣摩其中的深意。

有些社團表面叫學習社,實際上宣傳社會主義思想,更将《理想的社會形态》等文反複看,求知若渴。如果雲先生可以講課就好了,從文中就可以看出來,她理念清晰,思維敏捷,要是能向她請教,一定收獲不菲。

即使衆人都知道她的名字,還是習慣性稱呼雲中君。從雲中來,不染一塵。

季淮生偶爾與其中的人牽頭,有太多人敬仰雲中君,都想見她一面。他細細考察,從中選出一些代表,再聯系姜翎,征求她的意見。

姜翎很快同意。她真實生活在這個世界,卻因各種原因,始終沒有接觸過太多人,以前住在謝家的小院裏,現在住在這座偏僻安靜的莊園。

僅僅是不能說話這一點,就足以使她只能被限.制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城市之外,識字的人不多,處處都是山匪、流民,即使出門帶着槍也不安全。

除了幾個朋友,以及一些女子互助會的成員,她再也不認識什麽人,繼續保持這種狀态,會靈感衰竭,寫不出有力量的文字。

如果離開,去過更安定的生活,同樣不是她想要的。這裏是輿.論的核心所在,有一國經濟命脈,貼近其他人的生活,有太多故事可寫。

聚會秘密安排在一個外國人的旅館中,最近幾天旅館并不接待外客。那個外國人是季淮生的朋友,一個嚴謹沉默的醫生,值得信任。

大廳中一共有二十把椅子,坐滿大半,季淮生也在其中。

為了方便姜翎講課,牆壁上臨時挂了一塊黑板。

自從那場宴會後,雲中君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至今為止,沒有任何報刊公開刊印她的照片。認識的人知道雲中君長什麽樣,不認識的人,只能聽朋友描述。溢美之詞衆多,也因此讓人無法勾勒出具體形象。

真正看到她的時候,便覺得她值得所有美好的詞彙。

或許是因為才過清明不久的緣故,她穿着黑色大衣,短發,獨行而來,周身并無任何修飾,氣場極強,僅坐在那裏,就令全場安靜下來。

一時間想不出合适的詞去形容她,心中下意識升起敬意。原本準備了很多問題,甚至還想過雲中君和越雲舟之間的過往,現在覺得,過多關注她的私事,那是一種冒犯。

即使她年輕得令人驚訝,即使她亦有令人浮想聯翩的故事。

她是撰寫《玫瑰園》的雲先生,因此遇襲受傷,仍然沒有放下筆。寫完《重器》後,陸陸續續寫了許多文章,并不輸于前兩者,只是筆名太多,沒有像前者一樣引發劇烈震動。

置生死于度外,氣度便從容下來。

姜翎起身,在黑板上寫:

“諸位好,請簡單介紹自己。”

“如果大家談得來,今夜過後,我們就是朋友。”

“我是姜翎,也是雲中君,還有更多筆名。與你們一樣,都希望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姜翎的寫字速度已經被練出來,不管是用鋼筆還是用粉筆。為了追求速度,不算特別工整,雖然是行書,有了草書的恣意,更顯疏狂。

“季淮生,《玲.珑》主編。”

“李臻苓,女子學院代表,向雲先生問好,您的書我都很喜歡。”

“劉書衡,追雲社代表,不耽誤大家時間,李同學說的,就是我想說的,我也敬佩先生的為人。”

“岳千裏,京華大學代表。我也一樣。”

“……”

等來的人一一介紹完,姜翎把上面那幾行字擦掉,忽然聽到心疼的吸氣聲,回頭,見一個學生說道:

“先生的字太好看,被擦掉好可惜,我忍不住吸氣,要是多帶幾塊黑板來就好了。”

“是的。”有人附和。

一時間,衆人又沉默下來。

忽然想起來,先生寫字是因為不能說話。

何等痛苦。

明明用語言可以表達,她卻只能寫出來。難怪先生的文章語言都那樣精煉,因為她已經習慣于用最少的字,表達最多的內容。

有的人沉默也如山岳巍峨,有的人口若懸河卻滑稽可笑。

“諸位有什麽問題,可以問我。”姜翎寫道。

“您覺得未來戰争會勝利嗎?”

姜翎點頭。

“那要持續多久呢?”

“不會超過十年。”

十九世紀以來,戰火就燃燒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熊熊未滅,如今已經到了二十世紀,再過幾年,侵略者會被趕出去,戰争結束,國內終将建立起統一的政權。

“官僚制度腐.敗,好享樂,好奢靡,風氣極差。貴族高人一等,貧民備受欺壓……問題太多了,先生你覺得要怎麽才能解決?”

“推翻重建。”姜翎寫道。

“先生覺得北方獲得勝利的可能性更高嗎?還是,這兩種政黨都不行,需要建立一個新的制度?”

“行與不行需要時間來考證,不可妄斷。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

“先生覺得未來會怎樣?”

“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就以這樣一問一答的形式,姜翎與他們互相交流,等他們問完,然後開始讨論新的話題。比如,政府最近迫于形勢,漸漸松動,即将改變對外的政策,要開始反擊了。

這絕對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使人對政府有了一點微弱的好感。它總算正确行駛了一次政府的職能,而不是用來對付、打壓自己人。

姜翎也從交流中,對外界增進了許多了解。關于學生們的努力,以及社會各階層人們的生活百态。

結束時衆人都意猶未盡,見雲先生寫字速度越來越慢,知道她最近寫了太多字,手太累了,又敬又愧,心情複雜。即使都是同齡人,也沒有辦法把她當成尋常女同學來看待,她更像是師長、楷模。

同時心中又清楚知道她年紀甚至比他們更小,且命途多舛,親人零落,便下意識關心、擔憂她的身體狀況。

雲中君獨居在外,過得怎麽樣?

“先生,您有什麽需要的幫忙的嗎?只要我們能做到,不能做到,創造條件也要做到……”

“承蒙友人關照,我很好,多謝關心。”

姜翎最後寫下一行字,向他們告別。

她手臂微微發抖,神色仍然沉靜。即使表情溫和,也有一種奇異的清冷感,仿佛獨居于料峭的寒冬,周身都是皚皚霜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6-19 23:58:42~2020-06-20 23:58: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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