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色漸深,定州刺史府上的別院之內,卻還遲遲未曾熄燈。

紫影端着托盤走進書房,見自家主子正坐在桌前看着密報,才放了東西,就被叫去研墨。

紫影笨手笨腳地研墨,試圖同自家主子講道理,“主上,那刺史老兒幾次三番要給您塞美貌婢女,叫個美人兒來紅袖添香,豈不是比屬下這般粗手粗腳的順眼得多?”

裴雲起端正坐着,袖子稍稍往上卷起,露出一段清瘦的腕骨,他神色淡淡,翻動着手上的密報,“他送來的人,你也敢用?”

“不敢不敢,”紫影心虛地吐吐舌頭,他在太子的貼身暗衛之中年歲最小,便還有幾分活潑,“只是尋常美貌婢妾,也翻不出天去嘛。”

“那可不一定,”裴雲起像是想到了什麽人,眉峰極輕微地蹙了一下,又舒展開來,“伯喻回信了否?”

伯喻是相府大公子江錦的字,他二人自幼相識,一貫以字相稱。紫影想起這件事兒,便有幾分奇怪,“倒是沒有。定州離京城有些腳程,主上何故如此焦急?”

裴雲起自幼就是個穩重淡然的性子,尋常幼童但凡不順心意便要哭鬧,他卻一貫安靜得很,搞得家中長輩總覺得這孩子是不是腦子不太好。

紫影算算,自打去信後,自家主上每日雷打不動問一遍,可見上心。

身為一個優秀的暗衛,紫影自然要及時體諒主子的心意,于是張口問道:“難道殿下是還在惦記那位江四娘子麽?”

裴雲起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動作未頓,反問,“你何時見我惦記過哪家娘子?”

紫影啞然。

的确,自家主上什麽都好,京城裏誇他什麽的都有,就是一點被人诟病……不近女色,別說惦記小娘子了,平日裏身邊是連個女郎都不叫近身的。

便是如今有了婚約的相府的表小姐,裴雲起待她也不過全了幾分友人的情誼,平素很是淡淡。

正是因為如此,江娘子就愈發顯得可貴了。

紫影略想了想,笑嘻嘻地道:“主上便是不惦念,也不打緊的。只是那日江四娘子回家去,聽說就叫江司馬發落了一通,如今正禁足着呢。”

裴雲起聞言,果然微微皺了眉。

紫影悄悄地低頭看去,便看見他複又低頭去瞧密信,只是眉眼略略沉郁下來。自家主上的美貌滿京城都無人不誇,只是紫影曾私下聽人說,“太子殿下什麽都好,只有性子冷清,瞧着是沒有半點人氣”。

裴雲起雖然沒有說什麽,紫影卻看出他對那姑娘的在意,又說,“過兩日刺史府要辦花宴,也不知道江四娘子來不來呢,唉,聽說江司馬如今得了個如珠似寶寵着的姨娘,想來沒準是他家五娘子來。”

裴雲起沉聲道:“你今天話很多。”

紫影吐了吐舌頭,生怕他要責罰,忙推說還有事兒要出門去,卻又見那燭火之下,自家主子側了側臉,孤峭的一雙眼眸熠熠生輝,“她過得不好麽?”

裴雲起是有些驚訝的。

那日見到江苒,這位江家四娘子扮着男裝,恣意風流,裴雲起自小神火在道觀中,恪守清規戒律,同父母感情皆十分淡薄,便一貫對這些在嬌寵之中長大的人有幾分不說出口的豔羨。

若是過得不好,又怎麽能養出這樣的性子。

紫影嘻嘻地道:“您既然關心,自己當面問不就好了。”說罷留下一句“我去吩咐封刺史”,便一溜煙地跑了。

紫影才跑出去,就看到今夜當值的茜影在外頭抱劍守着,見他出來,兩人賊眉鼠眼地對了個眼神,做賊般問,“你可問出來沒,主子的玉佩是送給誰了?”

紫影小聲道:“那日我們同主子走散,是在江府附近,主子許是進了江府避一避也未必,他不肯同我說。如今府上統共住了兩位娘子,不是四娘,就是五娘,我方才同主子提了四娘,還多得他問了幾句呢。”

茜影倒是真驚訝了,“可……蔣娘子也在呀。”

“依着咱們主子的身份,”紫影撇撇嘴,說,“他真看不上的,又有誰能逼迫他。”

這頭暗衛們開始操心自家主子的婚事,那頭,刺史府要辦牡丹花宴的消息已經傳滿了整個定州城。

這牡丹花宴一般都是在花朝節後不久辦的,正是牡丹花開的時節,臨近宴席,刺史府便會耗費重金購買數百的名貴牡丹花株,擺放在刺史府的花廳之中,靜待城內有名的才子佳人前來赴宴。

這花宴上,有人為社交燕樂,有人為展露才藝,無一人肯單純的坐觀成敗,年年都是整個定州城數一數二的盛典。今年聽說相府大公子江錦攜妹出游,那江錦幼年便名動京師,三歲入學堂五歲能成頌,十二歲便已名滿天下,所作文章針砭時弊、字字珠玑,猶如一柄絕世寶劍,無人能掩其光輝。

而今江錦已然年長,更得先帝親點探花,寶劍并未蒙塵,卻已懂得掩蓋鋒芒,只顯出迷惑人心的溫潤,卻愈發受人追捧歡迎。

這樣的人來定州城,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聽說刺史府的拜帖日日都要用兩三架馬車來拉,可這位大公子深居簡出,至今未現于人前,令人不得不扼腕嘆息。而今刺史府要辦花宴,大公子旅居此地,定然會露面,愈發引得城內翹首以待的郎君娘子們躍躍欲試,是以今年之牡丹花宴,其火熱程度,遠勝往年。

這日江司馬才從衙署回來,便直接擡腳去了殷姨娘的院子,一進院子便覺得花團錦簇,一溜煙的下人們捧着服飾珠寶候在院子裏頭,他不由有幾分驚奇,問,“這是有什麽喜事?”

殷氏出門迎了他進去,只是笑道:“老爺還不知道呢,今兒一早,刺史府便遞了過兩日牡丹花宴的請帖來,說是要請府上娘子去。雲兒回定州這許久,這樣正經的宴席,原是露臉的好機會,我便忙張羅着要給她妝點呢。”

說話間,江雲才從隔壁換了衣裳出來,她人生得素淡,說句實話,江司馬這一支的人多是相貌平平,至多不過清秀,唯一個江苒出挑得過分。而江雲的确是像極了江司馬的,雖有幾分殷氏的貌美,眉眼卻處處都刻畫着江司馬的影子,渾身寫着文靜秀氣。

殷氏眼光毒辣,知道江雲倘或盛裝,定是壓不住的,便給她挑了淺碧色的一襲衣裙,裙角壓着同色的一串玉珠,鉛華淡掃,顯出十二萬分的溫順娴靜、弱柳扶風。

江司馬看見了也說好,又同她說了些各家情況。這牡丹花宴規格盛大,請柬一出,城內最好的裁縫鋪便忙得腳不沾地起來,連着各大首飾鋪子如今也生意火爆,若不是有些臉面的人家,如今是連門檻都擠不進去了。

殷氏笑說,“我早早為雲兒備下了衣裳的,今兒新打的頭面首飾也送了過來,雲兒可歡喜得很呢。”

江司馬瞧着溫柔貞靜的女兒,也很是滿意,這個女兒最是像他不過,十分有大家氣度,此番許能得貴人青眼也未必。他接了殷姨娘遞來的參茶,輕輕啜了一口,只說,“我近日裏正忙,周司馬辦壞了事兒遭了刺史大人冷落,重擔愈發落我身上,這花宴是對她們年輕娘子是要緊的,還要你多看顧,若是缺了短了什麽,只管到前頭帳房裏頭去支銀子便是。”

殷姨娘如今管着後宅泰半事務,只是這銀錢一道并未接手,聽他這樣說,隐隐知道自己即将要大權在握,不由喜上眉梢,待他愈發小意殷勤。

可江司馬一時卻又想起江苒來,問:“苒苒呢,接到了消息不曾?”

殷氏面色有些僵住,忙道:“已叫人送消息過去了,只怕四娘子還在同您賭氣,不願去呢。”

事實情況是,她特意叫人在江苒院門口的牆根下說了些風言風語激那四娘子,讓她對這場牡丹宴失去興致。再不濟,若她仍像上次那樣過來同江司馬争吵,那江司馬再把她禁足個十天半個月的,就更好了。

江雲同平素往來的幾個姑娘處打聽到了,這牡丹宴年年由刺史府舉辦,原是賞花,還有各家姑娘公子相看之意。今年就更了不得了,京城來了相府公子,人人都想叫貴人看上飛上枝頭,江苒脾氣再壞,可那張臉擺在那裏,她若是去了,江雲少不得要被搶去泰半風頭的。

她忙扮紅臉,又說,“姨娘這是什麽話,牡丹宴這樣的場合,姐姐自然是要去的。若姐姐還生我的氣,我這做妹妹的罪難辭咎,還要去同姐姐請罪,勸慰一番才好。”

江司馬沉了臉,想起那大女兒素日荒唐,便說,“不必去勸!這牡丹宴,你去也可!橫豎都是江家的女兒,她既然當不好,就別去了!”

一時卻有人聲笑道:“這就奇了,我并沒有聽說有人來送信,也未曾見妹妹來請罪,橫豎妹妹你這請罪,只是說給父親聽聽罷?”

江苒帶着人走了進來,只給江司馬行了禮,并不管上頭僵着臉色的殷氏,也不管下首還精心妝點着的江雲,自顧自坐了。

江司馬皺眉道:“你愈發沒規矩了,你姨娘是長輩!——沒人送信,是幾個意思?”

下人殷勤地奉上茶水,江苒接過拿在手裏,只是漫不經心地拿蓋子撇着浮沫,卻是一口不喝,只道:“我沒接到刺史府正兒八經給我送的請帖,姨娘不過遣了丫鬟來知會一聲,旋即又叫我院中的下人們聽見幾個殷姨娘同五妹妹院中的丫鬟婆子在牆根竊竊私語,說什麽這宴席江家只收到了一份帖子,按說只能有一位娘子去,我粗笨無禮,爹爹自然是屬意五娘子的。”

說着,她放了茶盞,不輕不重的一聲,反倒把江雲激得身子一抖,面上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畏懼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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