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江苒話才說完,屋內便陷入寂靜,江司馬驚疑的目光掃向殷氏母女二人。
江雲忙跪地道:“女兒沒能管教好自己院中的下人,懇請父親恕罪!”一時又回頭望着江苒,淚水漣漣地哀求道:“姐姐是江家四娘子,定州無人不知姐姐顏色,妹妹哪裏抵得過姐姐萬一,姨娘初掌事,不知這請帖還有這樣的規矩,并非有意為難,姐姐莫要誤會了。”
江苒端坐着,并不接她的話,只是慢條斯理地重新拿起茶盞,吹了吹,江雲的身子卻又顫了一顫,仿佛害怕下一刻她會将那茶盞掼到自己面上。
江司馬不悅地喝止道:“姐妹兩個有話不能好好說?你吓你妹妹做什麽?”
其實但凡明眼人,就能看出來,此事的确是殷姨娘和江雲從中搗鬼。刺史府不給江雲下帖子,并不是多麽稀奇的事情,蓋因屆時貴人到場,她一介庶出,身份着實欠缺了些。往往世家大族廣發請帖,都是如此,只給嫡出的娘子們發,如若家中姐妹和睦,嫡出的把庶出的帶上,也沒什麽。
可像是江雲這樣直接想把帖子昧下,不叫嫡姐去的,便當真可笑極了。
江苒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瞧着江雲瑟瑟縮縮的模樣,只道:“妹妹怕什麽?我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人,若我受邀,自然會把妹妹帶上的。”
江雲哪裏還敢和她嗆聲,只好求助般看向殷氏。殷氏忙柔聲道:“四娘子美名在外,若能帶着雲兒認人,自然是好的。雲兒自幼同我住在京城,這些宴席并沒有參加,雖然規矩學得好,但是這回到底是頭一番露面,四娘子同雲兒姊妹情深,料想當初那花朝節之事是誤會,此番定能順順當當的。”
這一番話,便提醒了江司馬,他略皺了皺眉,看了看面色平靜的江苒,說,“你心裏只怕是不願的,你妹妹性子文靜,不讨你喜歡,這原是她第一回 參加這樣的場合,你便在家好好給我待着吧。”
言下之意,竟然多少都是怕她搶了江雲風頭,壞了江雲好事。
江苒唇邊笑意略略凝滞,旋即笑得更深。
“爹爹以為,刺史府這回的賞花宴,只是為了叫郎君娘子們混個臉熟麽?”她微笑說,“京中有貴人來,乃是咱們本家相府的大公子,爹爹想必早就得了消息。”
江司馬如今的年紀,在一城之中當二把手,一是因為他姓江,雖然同京城相府早已出了五服之外,但是不妨礙他舔着臉認這門遠親,江相權勢滔天,有從龍之功,最得今上倚重,如今三個兒子更是十分有出息,十分得天家賞識。但凡同相府攀上丁點兒的交情,都足以江司馬坐穩如今的位置。
二來,便是因為江司馬慣是鑽營之輩,平日四處打點孝敬絕對不少,如今相府的大公子來了,他不上趕着去巴結才怪。
火光電石間,他看着自己出落得愈發花容月貌的大女兒,心中已有了成算。
要說拉攏,又哪裏有旁的手段能抵得過結親呢?他自身重視官聲,巴巴地把女兒送上去是不可能的,可卻不妨礙來一出兩情相悅。
他這大女兒,好吃好喝地養了這麽久,性情急躁難成大事,可唯有這張臉,自認江司馬便是連號稱京城第一美人的相府那位表姑娘都難望其項背。
江苒挺直了脊背,微笑着垂下眼,接受着親爹的打量。
上輩子,她察覺到父親的意圖之後,惱怒不已,痛斥他賣女求榮,給了江司馬好大的沒臉,父女倆險些反目成仇。後來她并沒有去那賞花宴,倒是江雲趁機跳出來,撿了個漏,江雲在牡丹宴上大出風頭,雖然最後沒能折到那牡丹魁首,但是往後一段時間,上門提親者絡繹不絕。
江苒說不準這賞花宴是否給兩人的命運帶來不同,可她若要避免重蹈覆轍,便不得不同上輩子反着來。橫豎,也不會比上輩子更差了。
半晌,江司馬果然道:“你是江家長女,這宴席,自然該你去。這些時日你好好準備,有什麽缺的少的,只管打發管家來同爹說。”
江苒嘴角微微一彎,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江雲在一旁白了面色,她低聲道:“謝過爹爹。”
她心裏雖并不想再同江司馬扮什麽父女情深,可卻仍然有事要問,“那日夜晚,周司馬可是丢了什麽要緊文書信件,我聽門房說父親這些時日歸家頗晚,可要注意身子。”
江司馬眼裏,後宅女眷向來難成大事,當初的李氏還好些,如今的殷氏他斷然不會同她多說這些,認為不過是白嚼口舌。可思及那日周司馬看向江苒的眼神,他不免又有些提防起來,遂道:“的确是有些麻煩事兒,我這些時日繁忙,便是為他找補。”說着加重了語氣,“那周家的人,你們往後見了,定要避開,省得惹禍上身。”
江苒眼皮子微微跳了跳,面上淡淡應了,行了個禮便退下。
她起身走出這座讓她覺得十分壓抑的院子,到門前忽然瞧了江雲一眼,她震驚到方才的淚水都還沒幹,瞠目結舌的模樣看起來十分蠢笨。想來,她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方才還表現出偏心的江司馬為何會突然改了主意。
江苒嘲諷地勾勾嘴角。
自然是因為,江司馬要的,是一個能給他換取更多利益的值錢的女兒,她江苒的這張臉擺在這裏,就比江雲一切的用功努力都有說服力了。
而她,絕不只會是江司馬手裏的商品。
……
自打花宴之事定下後,江苒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江司馬好似鐵了心覺得這個大女兒奇貨可居,近來對她态度十分柔和,好像一夜之間,又回憶起了那原本并不存在的父女親情。
杜若匆匆忙忙打起簾子進屋,便見到自家姑娘坐在花窗跟前,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外頭的春光,她為了逗她開心,便說,“娘子,适才前院的管家受了老爺囑托來尋娘子,娘子猜猜,是拿了什麽東西來?”
江苒給她面子,懶懶道:“什麽?”
杜若噗哧一聲笑出來,在她耳邊低聲說,“老爺叫拿了兩百兩銀子過來。”
江苒聽得微微一驚,坐直了身子,杜若将銀票交到她手上,見她面色不虞,便知道她又開始憂心這錢的來路,便只好勸慰道:“娘子不必擔憂這個,既然是老爺的心意,娘子好生拿着就是。”
江苒看着她松快的面色,輕輕地嘆了口氣。
上輩子她對自家超出一般官宦家庭的開支并不注意,可如今想想,以江司馬區區五品官職,能随手就拿出五十兩的現銀,再想想平日府上的鋪張,便知道上輩子的禍端絕非偶然。偏偏她如今什麽都做不了。
而江家錢財越多,來日就越是危險——失去權勢庇佑的錢財就譬如餓狼面前的肥羊,根本沒有自保之力。
“老爺說娘子今年春日還沒怎麽置辦過新衣裳呢,”杜若為了哄她開心,便笑說,“橫豎這些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娘子不必拘束了自個兒,沒的比那頭的五娘子還落魄些,倘或叫夫人知道了,也是要心疼的。”
院中的大小丫鬟們都覺得自家活潑開朗的姑娘近來沉郁了些,她們年輕愛鬧,因此便一齊笑起來,撺掇着江苒上街去逛逛。
江苒被她們鬧得沒法子,只好換了身衣裳,便乘着馬車出街了。
“城裏頭的珍寶閣才進了些新鮮樣式的珠寶首飾呢,據說都是京城裏頭貴人們時興的款兒,”杜若絞盡腦汁地逗自家姑娘開心,“您的首飾雖多,但是大多是夫人留下來的,給姑娘家用的并不多,此番也好好地瞧一瞧。”
江苒懶懶應了。
她許久不出府,百般無聊地掀開簾子往外瞧去,眼見得馬車到了珍寶閣前,門口停着好生威風氣派的馬車,拉車的駿馬通身雪白,不耐煩地在門口踱着步子,噴着粗氣,她一時看直了眼,等到下車去了,她便同那馬車夫搭話,“敢問小哥,這是誰家府上的車架?這樣神氣的駿馬,竟拿來套車,當真是浪費了。”
她說話間,笑語晏晏的,頭頂插着的一支口中銜着紅寶的鳳凰步搖晃晃悠悠,倒顯得這個素日盛名在外的美人兒多出幾分嬌俏天真來,那馬車夫一時怔住了,半晌,含糊地道:“是……京城的江氏。”
江苒微微一怔,扭頭看了看那珍寶閣,面上神色古怪起來。
京城的江氏,便是江相的相府。江司馬同江相乃是一表八千裏的旁支,平素便對相府很是巴結。相府三位公子,大公子乃是今屆新科的探花郎,美名在外,二三兩位公子也各有千秋。京城江家,稱得上一句鐘鳴鼎食,鮮花着錦,是一等一的煊赫人家。
就在數日前,京城相府大公子遠道而來,寄居刺史府,整個定州城的妙齡女郎都在翹首以待,期望能與其來一段曠世姻緣。
江苒想得更深遠一些,她一直疑心上輩子那會兒江家的傾覆從突然來定州的那位京城貴客有關,此事對但凡與“京城”二字沾邊的東西都極為敏感,聞言又問,“那在裏頭的,是你家哪位主子?”
馬車夫清秀腼腆,聞言白淨的面上露出笑容,“是府中的表小姐。”
江苒了然。
同樣是姓江,這位相府表姑娘同她卻是兩個命數。她出身江家旁支,因為宰相夫人膝下只三個兒子,向來渴盼着這個女兒,江相便從族中選了她,自幼教養在宰相夫人膝下,充作養女。
丞相府唯一的女郎,自然是金尊玉貴,傳聞這位表小姐性子很是嬌蠻,連尋常宗室王女見她,都要退避幾分。
更有議論,說江相同今上年少時便是莫逆之交,兩家曾立下口頭婚約,相府這一輩沒有親生的女郎,這婚約許是落到表小姐的頭上。且相府權勢煊赫,下頭幾個皇子年歲不小,今上愛重太子,這相府的婚約,只能是給太子定的。
如此說來,這位相府表小姐,甚至有可能是……大周未來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