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若将新來的幾個丫鬟帶去安排了差事,将平日丫鬟們常做的活計再細細分了分,又一一安排好住處,這才回身朝着江苒屋中去了。
一進屋,她便瞧見江苒正疲憊地伏在桌上,愈發顯得肩胛骨細細突出,瘦得像一陣風就能吹走。她難免生起幾分心疼,蹑手蹑腳地近前去,卻聽趴着的江苒開了口,“都安排好了?”
“照您的意思,都安排好了,”杜若小聲道,“我還盤查了一番她們家裏,來府前可有見過什麽人。除了兩個人有些存疑,一人叫小桃,一人叫三七,旁人倒都是清白的。”
這樣簡單的盤查并不保險,然而殷氏也不過就那點兒能耐,倒不需要嚴陣以待。
江苒略點了點頭,只道:“使人盯緊這二人,看她們是否往殷氏那頭報什麽消息。旁人近半月也不許叫她們到我屋裏頭,瞧着可靠了,再慢慢往上提拔就是。”
另一邊,殷氏這頭。
小桃的确是她安插進去的。她當初留了個心眼兒,出挑的和平平無奇的,俱都選了人,最後竟是最不起眼的小桃得以混入,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沒過兩天,小桃便借口替四娘子來殷氏這頭領東西,趁機過來了一回,帶了些打探出來的消息。
因着平素杜若管得嚴,不叫她們這些新來的近江苒的身,打聽來的卻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兒,其中唯有一件惹起了殷氏的注意。她道:“為什麽好好的,她要尋她的乳娘?”
江雲遲疑地道:“許是想見故人了罷?”
殷氏想了又想,總覺得不對勁,便悄聲吩咐了人去将那趙乳娘追回來。等她處理完這些事務,回頭卻見江雲還惦記着先頭的事兒,只恨恨地道:“娘,那個孔雀簪,憑什麽就給了她了!爹平日都說疼我,一到這種事兒上,就偏江苒了!”
殷氏面色微微沉了下去,“那孔雀簪倒不要緊,要緊的是,送簪子的人……”
江雲愈發恨恨,“怎麽偏偏是她!憑什麽不是我!”
“不急,”殷氏疼愛地看着這個女兒,忙說,“之後的花宴,你好生打扮,也該為自己的終身做打算了。”
江雲皺眉,“可是江苒……”
“無妨,”殷氏仿佛成竹在胸,微笑說,“我想個法子,讓她去不了,就是了。”
殷氏母女倆,意不在定州。
見識過京城的繁華,又如何甘心偏安一隅呢?京城來的相府大公子,便是一塊最好的跳板。
不論是做妻還是做妾,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可不比當一個邊陲小官的庶女來得舒坦麽?
殷氏拉着江雲的手,細細地打量着自己生養的這個女兒,面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道:“你人才是出衆的,江苒那頭,不過臉生得好了些,卻沒腦子,平日你只不要同她鬧,裝出善良大度的模樣,旁人自然偏向于你。你跟着我一貫是吃苦的,江苒那早死鬼的娘,先時不讓我進門,至今還陰魂不散,娘只指望你了。”
她又想了想,悄聲道:“大公子人才出衆,這你還在京裏頭的時候便知道。娘原想叫你看看刺史府的封二郎,可那封二郎又哪裏比得上江錦!且咱們家雖同相府已然出了五服之外,但總算是有些幹系,豈不比旁人更近水樓臺些?”
江雲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道:“娘,你放心,這次的花宴上我定會好好表現,只要她不去,我就能一鳴驚人!那相府公子,我定是要拿下的,好不給你丢臉。”
那江苒自視甚高,覺得她處處高人一等,可江雲卻覺得她是個繡花枕頭草包美人,江錦看得上她才怪!
這頭算計正濃,日子一晃,便到了牡丹花宴當日了。
花宴原開在傍晚,可江苒一早便被杜若叫起梳妝打扮。小娘子們争奇鬥豔的日子,費多少時力打扮都不算奇怪。
江苒尚且打着哈欠,就被按着坐在了梳妝臺前。她無奈地道:“我這是要去赴王母的瑤池宴不成,值得你這樣精心準備?”
杜若見她不上心,忙道:“小桃從昨兒開始,就到處打聽娘子您要穿什麽戴什麽,想來定是要把話傳給五娘子!這牡丹宴,便是娘子們無聲的戰役,您可別再輕省了去!”
江苒被她說得笑了,“好好,這原不是花宴,竟成了個戰場了。給你家娘子我拿把大刀來罷,論拳腳我定不輸給她們!”
“娘子!”杜若惱了,“您難道當真要看五娘子得意麽!”
江苒心道:上輩子見她得意還不夠麽?這會兒要還讓她繼續得意,她江苒簡直沒法在定州閨秀圈裏混了。
面上卻只是笑了一笑,擡手遞了梳子給她,“好啦,梳頭罷。”
杜若見她終于端正了态度,這才放下心來,便照着記憶中的樣式給她梳了驚鹄髻,杜若手巧,單單的驚鹄髻瞧着太老成死板,她便又将發髻兩翼結環上攏,像個百合髻的形狀。驚鹄髻配上那日的孔雀簪,既華美妩媚,又不失靈動秀麗,行走間可見孔雀尾羽熠熠生輝,美貌異常。
等到選衣裳,江苒卻問她,“小桃同江雲說,我要穿什麽顏色的衣裳?”
杜若道:“我随口胡謅的,只說娘子您喜歡紅色、紫色這樣出挑的。”
江雲人生得寡淡,穿這樣的豔色容易叫衣裳喧賓奪主,因此定是避開了這些大紅大紫的顏色,江苒略一猜,便知道她定會穿一身綠。
不管湖綠水綠,總歸江雲唯恐兩人撞了顏色,叫江苒奪去風頭。
江苒微微一勾唇,等丫鬟們捧上衣服來,她一眼便指中了一件碧綠綠纏枝蓮地鳳襕妝花緞裙等,上頭纏枝流暢婉轉,牡丹飽滿豔麗,靈巧的枝藤、葉芽和秀美的花苞穿插其間,使得整件裙子看起來花清地白、錦空勻齊,江苒穿好了這衣裙,配上驚鹄髻同孔雀簪,在平素的豔麗無匹之餘,又額外多出一絲清新秀雅來,行動間裙擺之上蓮花款款綻放,如同瑤池仙子一般。
丫鬟們都看得呆住了,好半晌,才紛紛誇贊起自家娘子的天人之姿。江苒含笑聽着,可想到的卻是上輩子的事情。
這條裙子,她當初裁衣裳的時候,因為腰圍略放寬了一些,便積着許久未穿,後來還是花宴前江雲來她這兒,瞧見了丫鬟們收拾衣裳,讨要了去的。
她上輩子不善交際,也不耐煩同人虛與委蛇,對自己這個庶妹最是瞧不起看不慣,什麽銀簪衣服,江雲來讨要,她也是毫不在意地就給了,只覺得她眼皮子淺,小家子氣。
可怎麽也沒想到,這條裙子助她一臂之力,在宴席上驚豔四座,一時江五娘的名聲響徹整個定州城,連刺史府的二郎君,都有娶她之意。
甚至後來江家覆滅,江雲也能在不知名的貴人的幫助下脫身而出,反而是自己,最後竟那樣凄慘,被她一腳狠狠地踩進泥地裏去。
江苒翻開那妝奁上的琉璃鏡,瞧見杜若沾了花枝,在她眉心細細繪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丫鬟們都湊趣說,“娘子好生漂亮,定能驚豔四座,那頭五娘子,再是旁人如何誇清麗,又如何能抵過娘子分毫。”
江苒扶着杜若的手起身,聞言輕輕一笑。
上輩子,江司馬以為她奇貨可居,牡丹宴是叫她務必盛裝出席了的,只是她心高氣傲,聽聞父親竟有叫自己做妾的意思,氣得同他大吵一架。
這輩子雖也還不甘心,但總學乖了幾分,知道這花宴十分重要,還是得去一去。
府中早已套好了馬車,為了體現兩人姊妹情深,江苒同江雲是務必要坐一輛馬車去的。侍女們另外坐車,并不在馬車內服侍。
江苒才走到馬車前,便見江雲站着了,她停下步子,瞧了過去,淡淡道:“妹妹今兒倒是來得早。”
江雲只見她盛裝華服而來,發間孔雀簪熠熠生輝,額間牡丹花钿妩媚風流,容色攝人,一時叫人不敢直視。她自以為今日是悉心打扮,可在她跟前,反倒覺得自己只如螢火之輝,一時不由語塞。
她分明打聽來江苒要穿的是豔色,才特地穿了一身水綠色,可一面她的衣料不及江苒,一面花紋又過于幹淨寡淡,如今站在江苒邊上,簡直就是個陪襯。
所謂撞衫不可怕,誰醜誰尴尬,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好半晌,江雲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長幼有序,我原是等着姐姐來呢。請姐姐上車罷。”
還好,就算江苒搶了風頭也關系,江雲自然還留了後手。
江苒看了她一眼,直到對方開始覺得心虛,低下了頭,她才淡淡說,“我今兒穿得繁複,身邊少不了人伺候,便同我侍女乘後頭那輕便些的馬車,妹妹自個兒坐便是。”
說罷,也不等江雲反應過來,便由杜若攙着,走向了後頭的馬車。江雲的侍女不知內情,只是道:“既然如此,娘子,咱們也上去吧。”
江雲不料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又不能說破,只能硬着頭皮,瞪着江苒的背影。
江苒忽然回頭,二人對上視線。
她眸光清淡,并無喜怒,可江雲心裏有鬼,忙低了頭,不敢與她對視,接着她便踩着矮凳往馬車上去。
她腳才一踏上馬車,前頭拉車的馬匹便發出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似乎是受了極大的驚吓。
江雲被馬匹的動靜吓了一跳,一時沒站穩,好在她才一只腳踏上去,見此忙将身子後仰,堪堪從上頭退了下來。
她吓得臉色慘白,只見方才便不太正常的馬兒如今忽然發狂,焦慮不安地往前沖去,拖着馬車将四周草木踐踏得七零八落!
如若方才人在車上,輕則擦傷,重的話,被甩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絕非如今受驚這麽簡單。
負責牽馬的車夫死命地勒住缰繩,才讓馬漸漸安靜下來。
而那原本為兩位娘子準備的精美華貴的馬車,如今已是東倒西歪,不堪入目了。
江雲仿佛驚魂甫定,撫着胸口,瞧向了那頭的江苒。
她坐在後頭的馬車內,微微掀起了簾子,正波瀾不驚地瞧着這頭的變故,仿佛看穿了一切。
甚至于,她的嘴角還微微勾起,露出了美豔之至,而又充滿嘲諷的笑容。
江雲心裏一驚——難道她早已知道了?
“呀,這馬兒可真該死,”杜若瞧得心驚,忙說,“還好娘子不在上頭。”
“這馬素日養着的,怎麽今兒突然發瘋了?”江苒用眼神示意邊上服侍的下人們,“去把馬先關回馬廄裏頭,派人看守好,仔細地查一查今日可有什麽異樣的人靠近馬廄。等我同五娘子回府來,再來過問。”
江雲聽她說要查,不由感到心虛,她知道這是殷氏派人做的手腳,口中只道:“想來是我驚着了馬兒也有的,姐姐倒是小題大做了,難道還會有人要害我不成?”
“妹妹說笑了,”江苒在馬車中坐得閑适,她扯了扯身後的引枕,懶懶道,“我唯恐是旁人平日怠慢了這畜生,叫它心生怨恨了,倒不覺得是有人害你。”
她含笑說着這話,眼中卻一片冰冷,瞧着江雲的樣子,似是意有所指。
江雲僵在了原地,好半晌才找到了敷衍的話,“……姐姐說笑了。”
江苒撫了撫鬓發,挑着眉道,“妹妹又不是畜生,竟知道畜生的想法?”
江雲只覺得她的眼神好似霜刀,要把自己面上刮下一層皮來,不由軟了脊梁骨,卻還是強撐着,露出盡可能得體的微笑,“一會兒宴會要遲到了,看來我還是要同姐姐坐一輛車,叨擾一番了。”
江苒微微笑:“無妨。”
她這樣好說話,江雲反而覺得她又要使詐,心裏天人交戰了半晌,還是僵着臉坐了上去。兩人面對面地坐着,江雲心裏有鬼,簡直坐卧難安,時不時地迎上江苒冰冷的視線,只覺得這短短的車程,仿佛過了好幾個年頭那樣艱難。
偏偏江苒好像忽然對同她聊天有了興致,懶懶開口道:“五妹妹,你說咱們都穿綠色,是不是巧極了?”
江雲:“……是挺巧。”
“那就是了,”江苒望着她的眼睛,十分真誠地道,“我知道你最喜歡這樣素淡的顏色,便也特地穿了綠衣裳,為的就是旁人如今在傳我們姐妹不和。我們穿得相似的衣服出門,旁人見我們親密無間,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江雲:“……”
江苒見她吃癟得說不出話來,心裏頭開心極了,面上卻十分懇切,“怎麽,妹妹你不喜歡我這樣穿麽?我還以為你也希望咱們倆和和睦睦的呢。”
江雲哪能讓她抓住把柄,只能艱難地擠出笑容,“喜、喜歡,喜歡極了。”
江苒看她不高興了,便高興極了,頓覺神清氣爽。她往後一靠,開始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