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馬車才到刺史府前,便見衣香鬓影,人影攢動,各家娘子們皆從馬車上下來,其中不乏一些在整個定州城都小有名氣的才子佳人,一時之間打招呼的“姐姐妹妹”不絕于耳。

江司馬官位不顯,江家的馬車亦是平平無奇,可等江苒一走出車廂,衆人便情不自禁地将視線投向了她。

這位江四娘平日裏并不參加閨秀們的聚會,性情古怪,可容貌卻是出了名的,有人私下裏說她“豔冠芳首”,今日一見,方知傳言為真。娘子們對于漂亮得過頭的同性難免有幾分敵意,兼之在場諸人出身皆十分優越,一時便生輕慢敵對之心,在場衆人,并無人同江苒打招呼。

相比之下,郎君們的态度就要熱絡熟稔得多,可江苒心裏卻有些計較——前世江家傾覆,而定州的豪門望族亦是牽扯進什麽大案之中,留存者十無七八,江苒既然要保存自己,自然也不敢輕易同人套近乎,因此不過淡淡地對着幾個要上前來交談的郎君們點了點頭,便提起裙子進去了。

在江苒的光環之下,江雲受到的待遇便公正得多,既無娘子投以白眼,亦無郎君大獻殷勤,仿佛一個隐形人。她自覺遭到冷落,暗暗地咬住了下唇,卻更上前去,牢牢地黏在了江苒身側。

江苒便是全場焦點,在她身側待着,總有人會注意到自己的。

江苒仿佛注意到什麽一般,微微側過頭,見她亦步亦趨,便揚了揚眉,柔聲道:“妹妹,你說咱們倆穿了一般的顏色,如今又走在一道,旁人見了,是不是要羨慕我二人,姊妹情深?”

江雲哪裏想要和她姊妹情深,此情此景之下,自覺如今淪為陪襯,心中十分屈辱,她的目光眼光投向前頭江苒端莊前行的身影,手不由地揪住了自己的裙擺,卻又為了掩飾什麽一般,趕忙放開了,撫平了褶皺的布料。

等到了設宴的花廳前,自有侍女引着二人來坐了,同桌的皆是同江司馬品級相仿的同僚之女,江苒同這些人一貫不來往,淡淡點過頭便算是招呼過了,反倒是江雲一口一個姐姐妹妹的,同在場許多人都熱絡地打着招呼。

江苒知道這些時日,自己被禁足,江雲頻頻向外走動,卻是不知道她竟有這樣好的手腕,她也不說什麽,只是沉靜地垂下眼,端詳着眼前的茶盞。

因着姑娘們都是嬌客,席上備下了數樣酒水茶水,倒是不拘着要喝什麽,江苒要了一盞自己慣喝的玫瑰花茶,正好襯了今兒自己衣裙上熏的玫瑰花露。她心裏思索着近日之事,倒不意旁人已打量自己許久。

衆閨秀們雖然面上同江雲說着話,卻沒有一個不再暗自打量江苒的,見她靜靜坐在一側,仿佛有些出神,連着漆黑的眼睫都叫熱湯熏上淡淡水汽,顯出平素罕見的沉靜秀美來,心裏都十分詫異——這傳聞中的草包美人江四娘子,瞧着着實不像個腹內草莽的。

再看看那頭的江雲,雖然同衆人都說着話,可這姐妹二人的衣裳一個顏色,她是做妹妹的,落在旁人眼裏便是她處處争先,作為一個庶出的娘子,着實太不懂事了些。

江雲正同衆人笑吟吟說着京中近來實行的花樣首飾,見江苒什麽也沒做,卻吸引了旁人的眼光,更有人對自己投來審視的目光,不由心中不太舒坦,面上只是落落大方地喚了江苒,笑說,“姐姐今兒有甚麽心事不成?平日我瞧着衣裳首飾這些,姐姐是最通的。”

她這是有意引旁人往江苒的首飾上去看,果然就有人忍不住開了口,問道:“江四娘子的這發簪着實別致精巧,我竟沒見過的,想是特特尋了工匠定制來的?”

江苒輕輕晃動着茶盞,聞言,眼角微微堆起一些笑意。她想要表現得可親的時候,旁人只會覺得她貼心妥帖極了。她眼波盈盈,從那說話的姑娘身上拂過,又彎起眼睛笑了一笑,像有些不好意思,“您說笑了,一支簪子罷了,我的确喜愛,可又哪裏擔得章姑娘這樣的贊美。”

章姑娘笑起來,拉着江雲的手道:“你瞧瞧,你這四姐姐,同你不愧是姐妹,講話都這樣叫人舒心。”

說起來還是江苒更得她心意些,江雲雖好,但總有些畏畏縮縮讨好人的小家子氣,定州的女郎們都是大氣飒爽的作風,對她的作風頗有些接受不來,不過是礙着家教才同她熱絡些的。

江雲面上笑意凝住,看向江苒,她實在不明白,江苒這總隊人愛答不理的樣子,為什麽就偏偏得了旁人的喜歡——這些人都是瞎的不成,江苒那樣裝模作樣的客套,她們也看不出來?

她咬了咬嘴唇,也湊趣說,“四姐姐說笑了,這可是相府大公子贈給姐姐的呢,哪裏是凡品,我們就沒有這樣的福氣。”

這話酸極了,可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單純是一個有些使小性子的妹妹打趣,可停在旁人耳中卻是難免激起幾分不愉快來。

在場的哪個美嬌娥,除了早有心上人的,其實大多都是沖着今兒宴席上的貴客來的,那相府大公子是今科探花,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尋常官家女子,說句難聽的,為了搭上如今如日中天的相府,便是送嫡親的女兒去作個侍妾都願意的。今兒雖是牡丹花宴,但是大家心裏都心知肚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是為着大公子的青眼來的。

可宴席還沒開始,正主兒還沒露臉,江苒先用容色拔了頭籌不說,又被江雲一語道破得過大公子贈簪,這話一出,便惹出了麻煩來。一時四下靜寂無聲,姑娘們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臉上,面面相觑,又齊齊将視線投向了江苒,看她怎麽回答。

江苒也有些驚訝。

那日她未說出贈簪之人的身份,便是知道江雲腦子不清楚,許是要找自己的麻煩。自然,江司馬知道了,依着殷氏和江雲的本領,她們也知道其實并不奇怪。

她奇怪的是,江雲如今竟然會說出來。

難道她得不了好,江雲她便以為自個兒能出挑了麽?果然是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

江苒只裝做不知道衆人各異的心思,低頭輕啜了一口芬芳撲鼻的玫瑰花茶,微微笑了笑,說,“妹妹這話就無趣了,大公子贈簪,原是為我那日同蔣娘子的口角,并沒有旁的,妹妹這樣說,只怕叫人誤會。”

相府的那位表姑娘才到定州城兩天,衆人便都對她的脾氣有所知曉了,聽江苒這樣說便也明白幾分。江雲潑髒水不成,便忙笑道:“姐姐說得是,只是妹妹……妹妹沒有這樣的福氣遇見大公子,叫姐姐見笑了。”

江苒笑容微微凝滞,她對着旁人溫柔可親,可在江雲跟前,到底流露了幾分端倪,眉梢略略一挑,只是笑道:“你怎麽會沒有福氣,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上輩子,她自诩處處壓江雲一頭,而江雲的福氣,可不是就在後頭。

江雲知她不喜,便淚眼盈盈地瞧着她,嗫嚅道:“姐姐莫要誤會,我、我……我沒有旁的意思的,我說話慣來無心,姐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給姐姐賠禮。”

說着便起身要行禮,江苒愈發不喜她作态,伸手攔了一攔,嗓音也随之冷下去,“大可不必。”

豈料這會兒侍女正執壺上前,原是見到江苒茶盞淺了大半,要為她續茶,江雲一拜,江苒一擋,便見她眼神不對,再要收手已是來不及,伸出的手叫江雲一拂,恰恰打翻了那茶盞,江雲離得遠,滾燙的茶水猝不及防便潑了江苒一身。

那玫瑰花茶帶着淡粉色澤,霎時間便将江苒衣料暈染得一片狼藉,衣料下的肌膚也感到一陣刺痛。江苒一時怫然變色,“江雲,你……!”

江雲動作卻更快,忙往她腳下一撲,哀哀哭道:“四姐姐,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姐姐燙着了沒有?都是我的錯,姐姐怎樣打罵我都可以,千萬別氣壞了自己。”

江苒責罵的話在嗓間罵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真真是被氣了個半死。她好半晌,才冷笑說,“好妹妹,你原是無心,我怎麽會同你計較呢。”

旁人早已被這變故驚呆了,江苒使了個眼色,身邊杜若忙去扶起江雲,不再叫旁人看笑話——江雲再怎麽樣也是江司馬的女兒,如今這樣一撲二跪三哭的,不管怎麽樣,都着實有些太丢人了些。

可江苒也同樣讨不着好,一個苛待庶妹的名聲是跑不了的。旁人可不會管到底是誰先犯的錯,畢竟在她們看來,江雲犯了丁點兒錯便被下成了這個樣子,江苒這個做姐姐的,想來平日也并沒有那麽溫柔可親。

藍家娘子坐得近,滿臉擔憂關懷,見狀并不似旁人那樣緊着哭泣的江雲,只是悄悄近前問,“你可帶了換洗的衣裳?”

江苒臉色微沉,略點了點頭,藍家娘子又道:“離開席時間不久了,苒娘你趕緊去換洗,這頭的鬧劇先別管了。”

她比起江苒來說,對着刺史府更熟悉一些,随手扯了個丫鬟過來帶路,催促着江苒去了。江苒謝了她的好意,匆匆起身走了。

且不說席間那邊如何,江苒帶了個杜若便匆匆往淨房去,半路那引路的丫鬟卻叫人叫走了。

“你怎麽還在這兒,”一個穿了茜色衣裳的丫鬟皺眉道,“席上那頭正張羅着,今兒貴客多,最是缺人,一會兒出了亂子,仔細太太唯你是問。”

小丫鬟有些慌亂地道:“我、我正要帶江四娘子去淨房……”

茜色衣裳的丫鬟看了一眼江苒,倒有些不以為意。今日席上貴客頗多,一個五品官的女兒顯不在其列,她沖着江苒行了個禮,伸手一指,道:“娘子且往這邊去便是。”說罷便匆匆走了。

杜若看得有些不快,江苒反倒擺了擺手,“慢慢逛一逛也是好的,橫豎回了席上,見那些人也沒什麽意思。”

此地清靜無人,道旁草木幽深,風景絕佳,主仆兩個慢慢向前行去,穿過幾重回廊,忽然見前頭有了人影。

江苒遙遙一看,便皺了皺眉。

那人的身形實在是太過于鶴立雞群,以至于她還沒看見他的面容,便知道了他是哪位。

江苒沖着身後的杜若擺了擺手,示意她停在原地,自己則提起了裙子,蹑手蹑腳地往前走去。

兩側花木扶疏,正前方恰好種了大從的芍藥,江苒不便再靠近,便矮身躲在了芍藥花叢間。

裴雲起正聽着下屬彙報,忽然見說話的暗衛面露難色,他略略回首,見到豔麗的花叢中,江苒的面容一閃而過,邊角處憑空拖出一段碧綠色裙擺,旋即又倏然被扯進花叢中去,不知道的人只怕還以為是芍藥花成了精。

他有些啞然,又覺得好笑。

太子殿下沒有同母姊妹,倒有幾個皇叔們生的堂妹,可惜她們的父輩同皇帝那會兒又奪嫡之仇,素來在京裏頭地位不尴不尬,更遑論同裴雲起能有什麽兄妹情誼了。且這些女孩兒又聽說太子殿下性子冷清,向來見了他,都仿佛老鼠見了貓兒。

至于那幾個弟弟……不提也罷。

敢在他跟前這樣放肆的,她江四還是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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