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眼見着江苒被一些瞧着便不面善的婆子們帶走, 杜若別說有多着急了,然而她在江苒身邊十多年,最是忠誠可靠, 平日見江苒一個眼色便知道她的意思,如今竟也當真按捺下了。
等婆子們押送江苒離開, 她便踉踉跄跄地爬起來,奔向了江苒的院中,也顧不得體統了, 翻看起她的妝奁, 竟發現最裏頭藏了一塊玉佩。
那玉佩她不知從何而來,卻常見江苒把玩, 觀其成色, 更是價值千金, 想來便是江苒所指的物件。杜若拿着玉佩, 又去了下人們休憩的耳房中, 将一名為三七的丫鬟叫出。
三七乃是最近一批由殷氏安排着進江苒院子的下人, 她一貫在衆人跟前表現得憨厚懵懂, 可一見了杜若手中的玉佩,便震驚地睜大了眼。杜若慌張地道:“……四娘子叫殷姨娘的人帶走了, 不知是出了何事, 她臨走前叫我拿着這玉佩來尋你。”
三七知道這玉佩意義非凡,哪裏還敢輕省, 忙接了玉佩, 拿着這玉佩便匆匆往外奔去。杜若原想提醒她府中有許多護衛, 只怕難以出府, 卻見三七小小的身子躍上門牆,輕盈得像只鹞子。
杜若緩緩地張大了嘴, 旋即又操心起江苒來,提着裙子奔出去。
江苒一路行來,只見衆人并非帶她去殷氏所在偏院,反倒往正院去,一路燈火通明,仿佛整個江府的下人都奔了出來,站在道路兩旁竊竊私語。
江苒心中的不安愈發濃厚,她眯了眯眼,正要詢問,邊上一個婆子便冷笑說,“娘子還是先省些口舌,留着到老爺跟前用罷。”
江苒看了那多嘴的婆子一眼,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忽然擡起手來,又狠又準地沖着她揮過一巴掌。
婆子被迎面一個耳刮子扇得踉跄,衆人都不意她在此時還有如此底氣,她們本就欺軟怕硬,一時反倒不敢上前。江苒垂下手,又端莊地整好自己的衣袖,微微笑道:“我不管出了什麽事兒,都是江家的主子,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奴才來蹬鼻子上臉。”
此時天色沉沉,江苒來得匆忙,只穿了件家常衣裳,可她容色在這素淨裝束之下,愈見明豔,一時竟無人再敢怠慢。
江苒這才施施然走進正院,便見鐵青着臉的江司馬同殷氏坐在上首。
她皺了皺眉。
還不等她開口詢問,便見上頭江司馬重重将茶盞一揮,滾燙的茶水濺上她腳面,碎瓷片在光滑磚石上四散。
江司馬喘着粗氣,喝道:“跪下!”
江苒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就跪,然而她審時度勢,知道如今不能反抗,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碎瓷片一瞬紮進她細嫩的皮肉之中,膝蓋上瞬間鮮血淋漓,江苒痛得臉色發白,卻依舊強撐着仰起頭,“父親這是何意?”
殷氏輕柔地為江司馬撫着胸口,嘴角凝着嘲諷的笑意。一側的江雲見到竟然跪在碎瓷片上,眼中寫滿快意,口中卻虛僞而飽含同情,“姐姐,不該再叫父親了……哦,對了,我也不該叫你姐姐。”她沒頭沒腦地說着,又掩嘴輕輕地笑起來,扭頭沖着一側的人道,“去把趙乳娘帶上來。”
旋即,披頭散發、形容狼狽的趙乳娘便被兩名婆子拖了上來,江苒看得心驚,終是忍不住問,“乳娘,你不是回鄉去了嗎,為何會出現在此?”
趙乳娘看着江苒,眼中淌下眼淚,沖她不住地磕頭,“四娘子……老奴對不住您啊!”
江苒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仍然保持着希望,她停止脊背,靜靜聽着趙乳娘一邊磕頭,一邊磕磕絆絆說着多年前的事兒。
元豐十八年,江威被遠調至定州,任定州司馬。當時江家雙親俱在,因此其夫人李氏自請留下照顧二老。
可沒過多久,李氏便被查出了身孕。
消息遠至定州,江司馬為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欣喜若狂之時,并不知道,當時李氏早已與後院一奴仆有染,推算懷孕時日,江威早已離家一月有餘。李氏唯恐事情暴露,便收買大夫,謊報了月份,只說是孩子乃江威仍在家中時懷上。
旋即戰亂忽起,李氏大着肚子前往定州投奔江威,路上匆忙之中産下女嬰,便是如今的江苒。因着戰亂,她便對外宣稱自己早産,旁人便也難以知曉其中實情。這一騙,便是十餘年。
李氏因此事郁結在心,便早早去世,過世前,她為了避免江苒身世外傳,便将身邊知道實情的奴仆都遣散發賣。
便連她的心腹趙乳娘,也沒過多久就請辭了,回了老家去。
這已經是江司馬聽的第二遍了,他愈發被氣得不輕,恨不得如今去江家祖墳将李氏的屍骨刨出來好生質問一番,然而李氏已是死人,他便只能将一腔怒火都發到江苒身上,見她如今雖然跪着,然而面色冷淡倔強,竟沒有半分知錯服軟的樣子,他一時怒上心頭,完全忘了眼前江苒叫了自己十幾年的爹爹,反倒恨不能生啖其肉。
偏這會兒殷氏遞了一盞滾燙的熱茶過來,江威便将拿茶盞拿起,狠狠地沖着江苒摔了過去。
江苒略偏了偏頭,恰好避開了那茶盞,她濃密的眼睫毛微微一扇,擡起眼來,略過滿面怒容的江司馬,一臉看好戲的江雲和殷氏,最後看向了伏在地上回話的趙乳娘。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便是見了這場面,依舊能極力地維持鎮定,她道:“乳娘,你所之事并無憑據,證據何在?”
趙乳娘不敢對上她的臉,只是伏地痛哭。
江苒心知沒準是江雲和殷氏在其中搗鬼,趙乳娘謹慎小心,便是那銀簪當真有些異樣,可她對着自己都不敢說出實情,必定是大有隐情,她怎麽會突然反戈,寧可告訴殷氏也不告訴自己呢?
她正要說話,一側的江雲笑了起來,她說,“證據就在你手上。江苒,你手中的那根銀簪,乃是當初李氏情夫所贈,另一股留在那奸夫手上!”
饒是江苒已經想好了被潑污水,卻也沒想到她會如此說。她震驚地低頭去看手中的銀簪。
這東西的确像是定情訂婚所用之物,可一來江苒不願相信記憶中溫柔妥帖的李氏會做出這種事,二來上輩子這銀簪兜兜轉轉到了江雲手上,分明是她飛上枝頭的憑證,怎麽到了如今,反倒成了她母親同人通奸的罪證?
不對,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
江苒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膝蓋疼得鑽心,她忍不住辯駁道:“話雖如此,可并無人證,一根簪子而已,她二人空口白牙地構陷,如何就能給我母親定罪!”
她又上前去,再道:“父親,殷氏同江雲怨恨我與母親,母親同你數十年夫妻,操持家務,服侍雙親,從不曾有過半點差池,如今她身故多年,這母女二人狼子野心,鸠占鵲巢,自然想着将我趕出去,今日之事,乃是她們設局,您如何能信這二人的一面之詞?”
“夠了!”江司馬斷喝道,“不必再說!李氏給我江家蒙羞,你一個雜種也配在我堂下!”
江苒心頭發冷,她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銀簪,高聲道:“一支銀簪,便要将已故主母定罪,放眼百年,我大周未有如此荒唐事!父親您平素為官,也算賢明在外,怎的如今如此糊塗?!”
江司馬盯着她的臉,沒有從上頭找出自己的半分影子。
他又看向江雲,饒是她生得多随殷氏,卻不難從眉眼中依稀辨別出自己的影子。
他開口道:“李氏在世時,仗着自己出身,行事頗荒唐無度,便是快死了,仍然要求我不得再娶,更是善妒成性。如今想來,若非殷氏同雲兒聰慧,我只怕還被那賤婦瞞在鼓裏,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你竟還巧舌如簧,想着辯駁,當真是随了你那恬不知恥的母親!你一個奸生子,竟享受了我江家女兒十多年的尊榮,我看你才是鸠占鵲巢,如今我焉能再忍你!”
縱是江雲殷氏說上千句萬句,也不抵他這一言來得讓江苒痛心。
她怔怔跪在原地看着江司馬,那個她喊了十多年父親的人,如今滿眼都只寫着對自己的厭惡。
她覺得不可置信,又覺得荒唐可笑。
于是心裏的那些怨怼脫口而出,她道:“我母親去世不到一年,你借口進京訪友,卻同殷氏勾搭為奸,虛僞成性,;我母親生前功勞被你一筆抹去,我也同你有十餘年情分,如今你卻只聽奸人之語而侮辱母親與我,刻薄寡恩,;你平素貪墨腐敗,我勸你謹慎小心你卻不以為意,更是剛愎自用!……江威,我現在明白了,江家傾覆我根本救不了,也沒必要救,這是你的報應!”
她不願再跪這個自己看不起的人,便強撐着慢慢地站起身。
這個本該身份低賤的小娘子,如今雖然渾身狼狽,然而目光熠熠,哪裏有半分害怕的模樣,甚至有着無可比拟的美麗與高華,将明明應該身居上首的一幹人等,都襯托得像是泥點子那般不堪入目。
江司馬有一瞬,甚至為她氣勢所攝,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可旋即他回過神,便愈發大怒,他為官多年,哪裏能容許自己竟被一個奸生子給吓住了,他喝道:“你們還站着幹什麽,把她給我拖下去!拖下去!我不想再見到這賤人!”
邊上的婆子們面面相觑,江司馬自己尚且如此,又何況這些做下人的,她們叫江苒的氣勢吓住了,一時不敢動手。
在江威的一疊聲催促下,她們才遲疑着圍上前去。
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殷氏卻開口了。
她看似求情,實則挑撥,“老爺,雖然先頭的李氏可恨,可江苒她也是無辜的,又當了府上這麽多年的四娘子,滿定州城的人都知道呢,此事如若傳出去,只怕于老爺的名聲也是有誤,可不是平白無故地給人送把柄麽?”
江司馬向來最重虛名,聞言亦覺有理,他不由愈發暴躁,随口道:“那就把她給關進家廟之中,這輩子也別出來了!”
江雲又道:“世上只怕沒有不透風的牆……”
江苒倏然擡頭,看向那兩母女。
江雲如今高高地坐在上首,見她看過來,便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她不再僞裝平日那樣良善無害的模樣,嘴唇塗了鮮紅口脂,笑起來之時,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惡意與嘲弄。
你先頭再是如何高貴,如今也不過無力反抗,為我魚肉,江苒,你所珍愛的一切,我定要一一搶走。
誰叫你生來就是江家嫡出的四娘子,非要擋我的道呢?
江雲只是微笑着,沒有再說話。她挑撥至此,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該怎麽辦了。
江威幾乎沒有細想,便脫口而出:“把江苒帶到後院水井之中溺死,對外便報暴病亡故!”他重重拂袖,看向了周邊衆人,“現在就去辦!”
江苒猛地睜大眼睛。
她已是徹底對這個父親死了心,不論江雲所說是真是假,再怎麽說兩人也有十多年的父女情誼。她便是再與他不睦,這些天來,也勞心勞力,甚至不惜算計相府大公子,想要換回整個江家的一線生機。
可如今才知道,這些念頭,真真愚蠢又天真。他眼裏,只怕從來沒有拿她當成女兒。
江威一聲令下,立時便有幾個手腳粗壯的婆子上前來,為首之人臉上還帶着巴掌印,恰是來時路上江苒才教訓過的那一個。她獰笑說,“看來,主子也有不是主子的一天!”言罷便舉起手掌,重重地打過來。
江苒猛然回神,見她要打,自不會坐以待斃,便一擡手架住她的手,四兩撥千斤地将她往一邊一推,撞開了另外圍過來的幾人,與此同時,她閃身朝着門外奔去。
可畢竟她乃孤身一人,膝蓋上又有傷,再是掙紮也不過徒勞,很快便被更多的人圍上來堵住了去路,臉上、身上都挨了重重幾腳,滾落在地。
江苒捂住胸口,微微咳出了一口鮮血。
江雲看得快意,可她十分忌憚江苒,唯恐生變,便忙道:“還等什麽,趕緊拖去井邊!”
衆人見江苒已是無力反抗,這才敢圍上前,将人拖起,匆匆忙忙往後院去了。
……
與此同時,定州城一處酒樓之中。
江錦一路奔波,入城之時已是半夜,饒是向來儀表堂堂的相府大公子,也難免露出了幾分疲态。
他坐在窗邊,手中舉着一枚銀簪,借着窗外月色細細端詳。
這乃是一枚喜字雲頭紋銀簪,恰同江苒那枚一般無二,許是年代隔得太遠,那銀簪又常被人仔細摩挲,以至于上頭的紋路都被磨得微微模糊起來。
裴雲起坐在他對面,見好友如此,只道:“你來信只說當年之事,還要再當面确認,可是有了把握?”
江錦性子老成,縱有些心事,也不習慣與他人訴說,如今卻嘆息一番,說了當年之事。
元豐十八年末,逆王造反,身懷六甲的江夫人帶着三個幼子,同當時的太子妃,如今的蕭皇後一道逃亡,半途遇見叛軍埋伏,衆人躲入密林,在危機之中,江夫人忽然發動,産下了一名女嬰。
密林之中有濃霧遮蔽,然而女嬰嘹亮的啼哭聲很快就會引來追兵,屆時母子四人與太子妃,連同上千名無辜的侍衛,都會命喪當場。
眼見着濃霧将散,衆人危矣,江夫人推說自己要去周邊查看情況,旋即避開衆人,做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舉動。
她将女嬰留在原地,用她的啼哭聲引開了叛軍,自己則命衆人反向而行,逃出了密林。
她這一舉救了當今大周的皇後,救了自己的三個兒子,乃至救了數千無辜的姓名,可卻也在心裏刻下了刻骨的傷痛。
事後那股叛軍分崩離析,其中幾股叫朝廷軍隊遇上後截殺,江相亦是派人将林子翻來覆去地尋了幾日幾夜,卻始終不曾找到女嬰的蹤跡。江夫人大恸之下,一度重病不治,是江相帶着三個還懵懂的孩子日日守着她,才喚回了她一線生機的。
饒是如此,江家如今滿門尊榮,而江夫人卻依舊常年茹素,因着當年未曾尋到女嬰屍骨,她便總幻想着女兒未死,可亂世之中,一個才出生的嬰孩,又如何會有那樣好的運氣得以活命。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不過是江夫人不願接受罷了。
江錦在兄弟之中年齡最長,對當年之事印象深刻。他那會兒不太懂事,後來年紀大了,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當年無辜的妹妹換來的,從此那個女嬰成為了整個江家觸之即痛的存在。
京中交好的世家子弟大多家中有姊妹,他看着那些女郎同兄長撒嬌弄癡,便常常想:若是我的妹妹還在,我一定将全京城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我一定不讓她受丁點兒欺負。
後來,江夫人娘家為了拉近與相府的關系,便從從族中旁支尋來一女,便是蔣蓠,将她自幼寄養在相府之中,希望能夠等江夫人看開了,便将其視作親女。畢竟相府沒有女郎,在世家門閥之中,這些女郎的存在是維系彼此之間關系的最好紐帶。
随着蔣蓠長大,人人皆以相府女郎喚她,可江夫人同三名郎君并不能因此徹底将當年的女嬰忘懷,對外一貫以表姑娘呼之,更是從未興起過将她記入族譜的念頭。
對他們來說,那個女嬰的存在是不可替代,也絕不能忘記的。
江錦道:“光是憑着銀簪,并不能确認她的身份,父親擔憂是有人算計殿下的婚事,才叫微臣走這一遭,也麻煩了這些時日殿下代為隐瞞了。”
“她……”江錦遲疑了許久,才問,“她是什麽樣子的?”
裴雲起看了他一眼,淡淡反問,“明日不就見到了?”
江錦不管他的冷淡,自顧自地說:“她長什麽樣?像爹些還是像娘一些?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那個江司馬我聽父親說過,是個鑽營奸猾之輩,有沒有給她委屈受?”
“……”裴雲起看着忽然打開了話匣子的江錦,“不是說還沒完全确定她的身份麽?”
江錦老實地道:“我太盼着能有一個親妹妹了,那銀簪已能确定九成,我現在恨不得趕緊上門去把她認下來。”
裴雲起見他滿目期待,便也道:“瞧着模樣與江夫人有些相似,平日裝得貞順,其實很是活潑,幾次三番有人為難,她卻也從不落下風,是個倔強堅韌的性子。”
江錦聽得微微笑起來。
聽裴雲起三言兩語,他便在內心中拼湊出一個活潑的小娘子形象來。
他又有些憂愁起來,“我沒有妹妹,便是蔣蓠,同我歲數差的大,也不過逢年過節見一面,我平素同那些官員打交道慣了,如今倒有些害怕,怕同她相處不來,難以親近。”
蔣蓠是面子上的妹妹,可苒苒又不一樣,哪能不好好相處着。
江大公子還沒見着妹妹,心眼兒便已經偏到了天南海北去。
這話叫京城們愛慕他的小娘子們聽見了,只怕心都要碎成渣渣。江錦才華橫溢,姿容出衆,擁趸的小娘子加起來能排滿整個相府三圈,然而至今也沒哪位得過他青眼。
敢嫌他煩的小娘子,也許也就江苒一位了。
裴雲起難得地笑了一笑,心裏倒有些期待這兩兄妹見面的模樣。
然而下一秒,安靜祥和的氣氛就被打破了。
三七先去刺史府轉了一圈,得知裴雲起不在院中,又遙遙趕來酒樓禀報。
她将手中玉佩一奉上,裴雲起便變了臉色。
他想到前兩日,江苒還興致勃勃地問自己能不能用這玉佩換他一個承諾。那會兒他心裏想的卻是,他雖然打算要動江威,可并不與她相幹,只待江錦一到,她的身份水落石出,江家榮辱休戚便與她無關。
可怎麽白日還瞧着好好的,如今卻叫三七這樣匆匆地來找自己。
“她出了什麽事?”
江錦見到那玉佩的一瞬間,便有些奇怪。這是裴雲起的貼身之物,他并不知如今到了誰手中,只是一聽有人出事,便瞬間緊張起來,“誰?妹妹?妹妹怎麽了?!”
三七被匆匆趕來的杜若塞了玉佩,雖不知何事,然而卻知道情況危急,只說自個兒出門的時候,見到整個江府燈火通明,江四娘子還沒下馬車就被帶走去正院了,只怕出了什麽事兒。
沒想到不等她将推測說完,眼前兩位郎君便齊齊起身,竟是二話不說,就要去江府救人。
裴雲起走到門口,想起一事,轉身肅容沖江錦道:“你且留下。”
“那是我妹妹,我怎麽能坐視不理!”江錦性子溫然,這會兒破天荒對着太子殿下急了眼。
裴雲起道:“如今我是江錦,你用什麽身份?”
江錦焦急地道:“我做你長随便是!”
裴雲起沒有再阻止他,二位郎君便跨上馬匹,帶着侍從急急地往江府奔去。
卻說這頭江府,江苒抵抗無力,此番正被押到井邊,那水井深不見底,江苒被強行押着,跪在了井邊。
井水的水腥味兒鋪面迎來,上頭倒着一彎慘白的月亮。
江苒眼中此時也不見絕望,而是看向一側的江雲,冷笑道:“江雲,我早知你事事都要與我相争,如今倒真真出息了,今夜之事,我來日哪怕成了厲鬼,也必要讓你償還千倍萬倍!”
江雲捂嘴笑道:“好好,我的好姐姐,此刻你還嘴硬呢?你當我不知道,這些時日你是怎麽想我的麽?你壓根不拿我當妹妹,覺得我卑賤,是也不是?可我如今才是江府唯一的娘子,至于你——你不過是個賤種!”
江苒死死地盯着她,眼裏全是不甘。
上天又給她一次機會,可她卻依舊折在了江雲手裏……好在三七此時已然把信送出,萬望江錦能好生踐行諾言!
她必須為自己争取時間!
江苒再一次乘人不備,用方才悄悄藏起的碎瓷片将幾個婆子逼開,自己也退離了井邊。
江司馬同江雲在側愈發氣急敗壞,喝道:“抓住她!”
衆人再一次蜂擁而上,江苒如今拖着受傷的身子難敵衆手,仍然被抓住扭送到井邊。
這一次,江雲不再同她廢話,只是斷喝道:“丢下去!”
江苒死死地閉着眼,只覺井水腥味兒撲面而來,她被人押着,死死地摁着頭,一寸一寸地靠近那深不見底的水井。
她終于感到一絲絕望。
裴雲起同江錦趕到之時,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幅畫面。
滿身是血的江苒被一幹粗使婆子死死摁着,她身上遍是傷痕,發絲淩亂,面上寫滿絕望無助,眼見着就要被投入井中。
那一瞬間,裴雲起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甚至沒有思考,他就一聲斷喝,“住手!”
場中的人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皆是愕然。
江司馬很快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他有些驚訝,然而如今這樁家中醜聞,他斷不願叫江錦知曉。
于是江威看着他,沉聲道:“大公子來此,有失遠迎,只是這乃江某家事,大公子這是何意?”
不等他話說完,裴雲起便拔出了佩劍,他将江苒身側的惡仆驅開,一手提劍,一手将她攬入懷中。劍光雪亮,一如他的眼神,他冷冷地看了江司馬一眼,橫劍在前,懶得與他贅言。
他帶來的侍從幾乎在同時,都拔出了刀劍,一時場中冷肅,江府衆人皆唯唯不敢出聲。
江苒蜷縮着身子,費勁兒地擡起頭去看他,他仿佛察覺到她的注視,低頭安撫,“……別怕。”
他平素寡言,便是此情此景,也說不出什麽安慰之語,只說得出“別怕”二字。
可就算是這樣簡單的二字,卻讓硬撐了大半天的江苒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她自重生後,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生在人世,譬如浮萍,無枝可依。什麽都要她自己去争,什麽都要她自己去搶,她不過想要好好地活下來,卻那麽難。
她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經歷過一次慘痛的死亡,眼見着就要經歷第二次,而這些傷痛,甚至是來自于她所信仰依賴的整個江府,她除卻害怕,更多的還是絕望。她再是看似堅韌,又怎麽會不難過,怎麽會不害怕。
哪怕他只是為了踐行自己的諾言也好,他終于是站在她這邊,替她短暫地擋下那些風雨。這麽多年以來,終于也有人會對她說,“別怕”。
她終于再也撐不下去,迷迷糊糊地暈了過去。
裴雲起解下了身上的披風,小心翼翼地護好她。
旋即,他略略擡頭,面對着江苒多出來的那丁點兒柔情悉數消失不見,他神情堪稱冷肅,看向了那頭的江錦。
江錦礙于身份不能上前,卻看見了江苒滿身是傷的模樣。
那個他盼了這麽多年的妹妹,他曾在想象之中願意将全世界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被他找到,卻是奄奄一息。哪怕他們趕過來再晚那麽一會兒,只怕他便要永遠失去她了。
饒是人人都說溫潤美玉般的江大公子,如今也幾乎不能按捺自己眼中的瑟瑟殺意。
江司馬見變故突生,江家大公子長驅直入,護住了江苒,眼見着甚至與自己有要對上的意思。饒是他再如何圓滑,也不知道怎麽将這場面圓過去。
江威直覺不對,對方的行為着實有些暧昧古怪,心中思忖難道江苒當真搭上了相府公子這條路子不成?如今見其面色冷然,上位者更是威壓撲面而來,一時全沒了方才的氣勢,甚至不敢開口。
反倒是一邊的江雲,見江苒被救下,救人的還是那個滿定州城的少女的夢中情郎,妒意熊熊燒上眼中,她忍不住尖聲開口說:“大公子,那賤人并非我江家的女兒,她卑賤肮髒,還請大公子不要聽她蠱惑,髒了自己的手!”
江雲想得很簡單。
就算她江苒當真搭上了這位貴人,對方也絕不是什麽葷素不忌之人,只要她把江苒的低賤身份說出去,對方肯定會像是江司馬那樣愛惜羽毛,摒棄江苒。
江錦聽聞此言,驟然擡眼,目眦欲裂。
他們相府企盼了十多年的掌上明珠,本該處處尊榮,養尊處優,便是落在他江威府上,也該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焉知這人竟将珍珠作魚目,讓她如今竟過着這樣風刀霜劍的日子!
江錦冷笑了一聲。
江大公子當年是真真正正的舌燦蓮花,如今便是怒極,罵人也十分有水平,“不三不四之人,說些不倫不類之語。江苒自然不是你們這種寡廉恥鮮之家能養出來的人物,要論卑賤,你們全家都死絕了,也抵不上她一根手指磕破了皮;要論肮髒,你們蓄意往她身上潑髒水,才真真正正的肮髒泥濘!”
他說着,給身邊侍衛丢了個眼色,侍衛便忽地上前,江雲猝不及防地被他猛地扼住咽喉,她無力地在地上亂蹬掙紮,卻不抵對方力道,只能被他往井邊拖去。
裴雲起看了一眼,旋即示意另外的暗衛上前幫忙。
幾名暗衛押着江雲跪在井邊,幾乎将她整個上半身都按進井口,只消一松手,她便會被沉入井中。
殷氏此時終于明白,來人定是與江苒關系匪淺,而他們的身份,便是如今要殺了江雲,江威只怕也不敢吭聲。她慌亂地道:“你們幹什麽!”
她連忙想要過去救下女兒,卻被另外的人攔住。
江錦往裴雲起那邊看了一眼,只見妹妹如今被他裹着摟在懷中,瞧着面色蒼白又柔弱。他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塵土,在這一瞬間,重新與恢複成了往日的溫然模樣,可眼中殺意未減,他勾了勾嘴角,道:“麻煩江司馬聽好了,這些話,我只說一遍。”
“十四年前,身懷六甲的宰相夫人同當年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後在避難途中,遭遇到了叛軍,宰相夫人産下一名女嬰,為了保住剩下數千人的性命,不得不忍痛将那女嬰舍棄。江相與她的定情信物乃是一對銀簪,江夫人将其中一股留在女嬰襁褓之中,便是此簪。”
他将那枚銀簪高高舉起,在火光之下,叫衆人看得一清二楚。
江威一時眼神猶疑,他看了看被押着跪在井邊的江雲,又看了看滿臉蒼白的殷氏,最後再看向了護着江苒的裴雲起,面上出現了驚懼之色,遂沒有吭聲。
殷氏心知事情馬上就要敗露,她徒勞地想要掙紮,便忽地打斷對方說話,“你胡說!這小賤人分明是李氏同奸夫所生!”
不等她說完,一側裴雲起臉色愈冷,不必吩咐,暗衛便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将殷氏押住,以江雲同樣的姿勢按到了井邊。
江司馬見妻女皆遭扣押,面色幾番變換,剛要開口,便接到了裴雲起的冷眼。
裴雲起道:“你們最好先聽完。”
江錦勾了勾唇,亦是頗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只道:“相府唯一的嫡女,名號可不是什麽低賤之人都能喊的,江司馬如果還要命的話,還是乖乖聽我把話說完比較好,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