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夏
天微微亮的木落村殘餘着午夜狂歡的氣息,段清遠一夜未眠走在散發着過期食物味道的小巷裏,有早起的工人蹲在門口刷牙,地上流滿白色泡沫殘水。
他沒有乘車,徒步走到木落村一條河邊。早晨微藍的天光泛在一汪死水之上,上面漂滿白色塑料袋和其它不知名的廢棄物。在這條河的中間架着一座破敗的水泥橋,橋下有着當年挖河堆積起來的淤泥,形成一塊幹燥的高地。
橋下的高地就成了流浪人的家,他們從工地裏撿來廢棄的麻袋,鋪在冰涼的淤泥上,又從小區門口垃圾桶裏撿來舊衣服和被子,春夏秋冬,蓋着同一條被子,穿着同一套衣服。
段清遠沒有多大的志向,也不是什麽善人,他從小就在商業陰謀漩渦裏浸淫,唯利是圖是商人亘古不變的定理。但抛開這些外在的束縛,他終究還是一個年輕人,有着自己的理想和願望。
他的願望沒有人知道,他把它埋在心底藏得很好,因為不會有人相信他這樣一個人還有願望。而這個理想也很離譜,他希望這條河徹底幹枯。
木落村邊的河不長不短,是貫穿城市的一條大江的小支流,源頭是一座已經被開發成風景區的群山間的一個水庫。而段清遠只想要圍繞木落村的這條小河幹涸得一滴水不剩。
一滴水都不剩!
被窗簾遮住光線的公寓裏,簡之環從沉沉的睡眠中醒來。她目光有着初醒的呆滞與毫無防備,四周是陌生的擺設,房間幽暗。她扭亮床頭櫃上的臺燈,啪嗒一聲,門卻被推開了。
段清遠帶着外面的冷氣走進來,他臉上帶着疲倦困頓的神情,走到床邊什麽也沒說就脫下自己的外套,躺在床的另一邊,簡之環坐着,疑惑地看着他,段清遠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用管我,我先睡會。”
臺燈柔和的光芒漸漸暗下去,簡之環一手扶着自己的腹部,慢慢側躺回去,對着已經睡着的段清遠。她凝視着他的側臉,這是一個多麽陌生的男人呵,她躺在他身邊卻覺得安心無比。她的視線漸漸朦胧,又睡了過去。
外面的陽光逐漸濃烈,直到光芒灑滿大地。
“哎呀,已經十點了。”簡之環抓起床頭的鬧鐘,頭發蓬亂地坐起來,她茫然四顧,又好笑地垂下頭,今天又沒有什麽急事,幹嘛這麽着急。
她朝旁邊看去,卻發現段清遠已經不見了。
她連忙起床,走到門口轉動了一下門把,果然又被鎖了。她氣憤地叉腰,昨天他明明說他錯了,現在又故技重施,真是可惡!
玄關小矮櫃上放着一張便條,上面是段清遠的字跡,“不準砸鎖,等我回來。”
簡之環将紙條揉成一團,憤憤地扔到垃圾桶裏。她又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幼兒,完全有獨立能力,他的行為讓她費解。
“去找哥哥,快去找哥哥問清楚。”忽然,她心底又冒出女孩的聲音,簡之環走到陽臺,往下望去,她的神情變得凝重深沉,這套公寓在很高的樓層,她眯起眼看了看四周有什麽顯眼的标志建築。
她看到了簡氏的大廈。
簡之環慢慢走回客廳,她坐在沙發上束手無策,心底的聲音又鬼魅般地響起來,“你真笨,你忘記怎麽撬鎖了嗎?”她凝神想了一下,然後近乎本能地走到一間房間。她記得昨天有在房間裏看到一臺筆記本電腦。
段清遠沒有把手提帶出去,因為公寓裏沒有網線。
她打開手提的蓋子,簡之環看着鍵盤愣了一會兒,她正在極力回憶自己為什麽要找到手提,但她的手已經本能地扣下了空格鍵,看到裏面裝着的鋼絲,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目的。
接下來,她沒有去刻意回憶,握着手中短小的鋼絲走到門口,她俯下身看了看門鎖。公寓的鎖跟之前的鎖并不一樣,她輕而易舉地就撬開了。
這個動作,她做得行雲流水,似乎在很久以前她就這樣開過無數的鎖。
但她沒有細想。簡之環小心翼翼地開了鎖,然後拿出鋼絲,走出去将大門重新關回去。她一點也不意外自己撬鎖的技術。
“快去找哥哥問清楚,”心底的聲音一直在催促着她,簡之環頓在原地。
然後轉身再次開鎖進去,“我得給他留個便條,不然他待會又得生氣了。”
她這樣想着,找到紙筆模仿段清遠之前的便條寫了一張,“我沒有砸鎖,我會回來的。”然後把便條放在玄關的小矮櫃上。
但是第二次出門的時候悲劇了,她一時大意,把鎖撬壞了。簡之環站在門外面看着只能虛掩的大門,默默地祈禱這次沒有小偷上門。
然後毅然選擇再次出走。
“這就對了嘛。”她心底的聲音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然後漸漸退去。簡之環握着從鍵盤上扣下來的鋼絲,站在街口開始茫然四顧。
她走到簡氏大廈的時候,已經把之前撬鎖出走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的,就同上一次一樣,她知道之前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很遺憾,她依舊沒有想起來。
她想起來的是雨天下跪的畫面,時隔這麽多天,她第一次感到心寒的恥辱。她站在那天簡之言站的地方,望着那時候自己下跪的地方。
是了,她是來求哥哥保護自己的。她用水果刀刺死了意圖不軌的段谷,無路可走,驚慌之餘跑到這裏想求哥哥給自己作證。
至于為什麽要采用那麽極端的方式來哀求哥哥,簡之環自己也不知道。
簡之環想見哥哥的心情越發迫切,這次她一定要問清楚。
心思千回百轉之際,裏面傳來踢踏的腳步聲,還有一陣喧嘩聲。簡之環轉頭看去,只是一眼,她又迅速地轉過身,然後急匆匆走開,一直走到安全距離。
好巧不巧,段清遠也在這裏。
簡之環咬着下嘴唇,運氣太糟糕了。
那群人圍着段清遠,衆星捧月般地走出旋轉門,一排車魚貫而來。簡之環看到哥哥簡之言走在段清遠身後,他的臉色很差,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
她看着哥哥熟悉的臉,就是這樣一個熟悉的親人,她無比依賴的親人,此刻卻給她無比陌生的感覺。那個滿臉谄笑眼神卻陰狠的男人真的是她心中所想的哥哥嗎?
段清遠扶着車門,側對着他似乎說了什麽,簡之言的臉色幾度變化,最終還是退後一步,恭敬地伫立一旁。
一輛輛車滑入大街,簡之環從樹後走出來,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正要轉身走回大廈的哥哥。
簡之言臉上頹廢的神情還沒有來得及褪盡,就這樣對上了滿眼擔憂的簡之環。
兩個人的目光都很複雜。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簡之環靜靜地說道。
簡之言看着對面目光沉靜的簡之環,自從上次的碰面之後,簡之言就覺得她變得不一樣了。從發生那件事情後,她就開始不一樣了。
他真的傷到她了吧,簡之言苦澀地想。
“哥哥,你覺得我是誰?是簡之環,還是簡小環?”他沒想到她還在糾結這個問題。簡之言不安地動了一下,對于這個問題,他有必要好好想想。
再相似的人總會有不一樣之處。更何況她們在十歲之前的經歷完全不同。簡小環是十歲那年才被找回來的。據說她十歲之前一直過着乞丐流浪的生活,但她一進入簡家,尤其遇到孿生姐姐簡之環,她身上的氣質忽然變化了,不到一年,舉手投足都帶着優越生活的特征,兩年後,人們開始分不清這兩個女孩。
簡之言一開始還可以用只有他和簡之環知道的事情來套出誰是誰,到了後來,這一招也沒用了。簡之環和簡小環互相交換記憶,告訴對方每一個細節,再難以啓齒的細節也詳盡道出。
沒有過多少年,兩個女孩付出了這個互換身份游戲的代價。
“哥哥,告訴我以前的事情好嗎?我現在連自己的丈夫都不了解,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記得的人就是哥哥了。”簡之環忘記了上次哀求他的教訓,又一次無條件地完全依賴哥哥。
簡之言錯愕地看着妹妹梨花帶雨的臉龐,心裏随即掀起狂喜的浪潮,他的妹妹還信任自己,他的手有些發抖,伸出來握住她的手腕,“妹妹,你還相信哥哥?”
簡之環點點頭,極力忽略心底那道蠢蠢欲動的聲音。
還好,她成功地壓抑住了它。
她充滿期待地看着哥哥,簡之言慢慢地說道,“你是簡之環。”
在身份不明的情況之下,簡之言希望站在面前的這個妹妹是簡之環。
“來,我帶你回家,你看了自己以前住的房間或許能想起什麽來,”簡之言激動得語倫無次,他心裏極快地醞釀起一個計劃。
簡家沒有動用這兩個雙胞胎姐妹的房間,兩個一模一樣的房間。
但人會認錯,房間卻不會認錯。簡之言把她帶到了簡之環的房間。
“這就是我以前的房間?”簡之環走進去,鋪着粉色床帳的公主床,淺白色窗簾,小小梳妝臺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化妝品。她哈了一聲,然後不可思議地轉向哥哥,“我以前都不化妝的嗎?”
簡之言低咳了一聲,“那時候你說自己天生麗質,所以用的很少。你嫁出去之後就把自己用的都拿去送人了。”
她默然,原來以前的自己這麽自戀。
“那簡小環的房間呢?”她走出房間門口,果不其然,旁邊的房間上挂着一模一樣的粉色小熊。
她推開門,迎面而來的卻是幽暗的光線和灰塵的味道。
“咦,哥哥為什麽不派人打掃這間?”簡之環走進去拉開窗簾。簡之言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房間裏的布局與隔壁房間一模一樣,粉色公主床,古典梳妝臺,暗紅地毯,連床頭懸挂的淺色流蘇也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一面牆被精心鑿成書櫃的樣子,裏面擺滿了書本。
奇異地,簡之環想起了段清遠家裏的書房,那個裝滿書本的房間。她忍不住再次問哥哥,“這是簡小環的房間?”
簡之言遲疑地但慎重地點頭,“是的。”
簡之環的頭開始泛疼,這次疼的還有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