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漫每個月固定陪程骞北去雲山療養院看一次葉老爺子,這是兩人一開始就約定好的。雖然療養院冠以雲山之名,但并不在山上,而是在靠近山腳的位置,背山臨水,是城郊風景最好的一處地方。
這座療養院是頂級配置,占地上百畝,亭臺樓閣,荷池假山,應有盡有。不僅硬件軟件在國內首屈一指,還有先進的醫療設施和醫護人員,能住在這裏的老人,就不僅僅是有錢那麽簡單了。
只不過在衰老和病痛面前,沒有人存在特權。葉鶴鳴三年前患癌,雖然靠化療控制住了,但八十多歲的老人,已進入風燭殘年,哪裏經得起大病折騰,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眼見着離當初程骞北所說的三年大限已不是太遠了。
每回程骞北來看他,葉老爺子都很高興。
這會兒,程骞北扶着老爺子在門口小花園的長椅坐下,又妥帖地在他身後墊了一個軟枕。
五月末的天氣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但昨天下過一場雨,又是綠蔭濃郁的郊外,上午的太陽透過大樹斑駁灑下,溫和多過炙熱,十分舒适。
江漫坐在一老一少旁邊,給正在聊繪畫的兩人削水果。
今天程骞北給老爺子帶了兩幅古代水墨畫,明人仿元代名畫。
江漫沒學過藝術,對國畫名家聽說過的也就只有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幾個人人皆知的大畫家。這會兒聽兩人在聊元明時代的畫作,也就只有聽得份兒了。
她邊切水果邊不動聲色地看向程骞北。他大多是在聽葉老先生說,間或恰到好處地表達幾句自己的意見,或者是葉老爺子問他問題時,他笑着答兩句。
雖然江漫對他們探讨的東西只是一知半解,但看得出葉老爺子每每聽到孫子發表意見或者回答自己的問題,都很是滿意。布滿溝壑的臉上,會不自覺露出欣然的笑容,本來蒼老虛弱的狀态,仿佛都好了不少。
哪怕江漫不太懂藝術,也知道程骞北肯定是在這方面不僅專業還有他獨特的見解,不然不會讨得葉老爺子這種大家的歡心。
在她看來,他整個人都有種信手拈來的風雅和矜貴,實在是很難讓她将他和五六歲就在早餐店幫父母幹活的小孩聯系起來。
這大概就是因為身體裏到底流淌着大畫家的血脈。
一老一少品鑒完了畫作,葉老爺子忽然嘆了口氣道:“兒孫裏面,就只有你最像年輕時候的我。可惜你回來太遲了,若是從小跟在我身邊,我也不用擔心後繼無人了。”
程骞北笑道:“雖然爺爺總是謙虛說繪畫是一門可以傳承的手藝,但我覺得繪畫這個東西還是講究天賦的,有天賦的是藝術家,沒天賦的才是手藝人。爺爺是天才,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而我就算從小跟着爺爺學畫,只怕也就能學到個兩三成。”頓了頓,又笑着繼續,“而且我覺得現在能有條件欣賞藝術,能為傳統繪畫藝術做一點微不足道的推廣工作,已經很滿足了。”
葉老爺子笑着搖搖頭:“要是你父親和伯伯他們能像你這麽想就好了,他們根本就不尊重藝術,就想靠我這個老東西的畫賺錢。幸好我還有你這麽個真心對藝術有着熱愛和敬畏之心的孫子,不然我那些畫作和手稿,待我這老骨頭一走,落到他們手中,肯定都得被他們拿來賣錢糟蹋。”
程骞北笑了笑:“爺爺放心,我正在籌備一個畫廊,專門用來展覽您的畫作,只供人欣賞不出售。希望讓更多普通人能領略我們傳統繪畫的美好。”
葉老爺子欣慰地點點頭,感嘆道:“你父親被我和你奶奶養廢了,一輩子沒做幾件有出息的事,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生了你這麽一個好兒子。”
程骞北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一股怨憎閃過,但很快又恢複如常,笑着從江漫手中果盤拿起一塊香蕉,遞在葉老爺子嘴邊:“爺爺,吃點水果!”
葉老爺子堆着滿臉笑,将孫子的孝心吃下,又想起什麽似的,轉頭朝江漫道:“骞北是個苦孩子,爹是個混賬東西,媽又沒了,好在他自己争氣。以後我不在了,漫漫你要對我這個孫子好一點。”
江漫在老爺子面前,扮演了兩年多溫柔賢惠好孫媳婦兒,如今已經輕車熟路,笑着給他又遞了一塊水果,笑着回話:“爺爺放心,我會疼骞北的,我們會好好的。”
說完自己都忍不住酸得一抖,擡頭對上程骞北的眼神,果然看到那雙眸子裏意味不明的笑意。
趁着葉老爺子沒注意,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骞北輕描淡寫挑挑眉,移開了目光。
葉老爺子說完,又轉頭朝另一邊的孫子道:“你哥哥和姐姐他們沒一個讓人省心的,都三十多歲的人了,也不好好找個對象成家,還是你最乖。你和漫漫結婚也兩年多了吧,是不是該考慮要個孩子了?若是我臨死前,能看一眼重孫兒,那真是死而無憾了。”
昨晚才開玩笑說孩子,今天就被葉老爺子給提起了。江漫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但也不知為何有點緊張,一錯不錯地看向程骞北,等待他怎麽回答。
只見他輕笑了笑,道:“我和漫漫昨晚還說起孩子的事呢,我們雖然還年輕,不過我們都覺得,有條件早點生也是好事,所以現在就開始準備了,争取早點給爺爺生個重孫子抱抱。”
江漫:“……”
要不是她還記得昨晚兩人說得孩子是怎麽回事,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跟他商量要生孩子了。
她忍不住腹诽,這人說謊還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這麽欺騙了老人良心就不會痛嗎?
葉老爺子聞言樂呵呵笑出聲,握住孫子的手拍了拍:“好好好,你們加油,我這把老骨頭怎麽說也要等到抱孫子,再去地下見你奶奶,到時候好給他報告。”
程骞北笑着道:“爺爺也要好好保重身體,争取再活個十年八年,看到重孫長大最好。”
葉老爺子想起什麽似的,道:“也不是一定要重孫子,你爺爺我又不重男輕女,生個重孫女我也一樣喜歡。”
“行,那就小王子小公主都來一個。”
江漫扶額,默默看了看讓人昏昏欲睡的天色。
這天氣是挺合适做夢的。
葉老爺子打了個哈欠:“我有點困了,你們扶我回屋吧!”
程骞北點頭,小心翼翼将老葉子扶起來,往屋內走。
葉鶴鳴住得房子是一棟小別墅,有專職保姆和護理員。每次來探望老葉子,兩人都會陪着一起吃了午飯才離開。這會兒離吃飯時間還早,老葉子睡下後,程骞北就提議出門走走。
江漫自然沒什麽異議。
兩人認識這麽久,從銀貨兩訖的假夫妻,到如今多了一層親密關系,雖然看起來沒什麽質的變化,但是在不知不覺中,程骞北對于江漫來說,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合作夥伴,而是非常愉快的合作夥伴。就好像生意場上,彼此非常信任的搭檔。
只不過,除了她那間公寓,兩人很少在外面相處,哪怕一起吃飯都屈指可數。這種一起逛療養院公園的情況,就更少了。
但因為是信任的搭檔,倒也沒有任何不自在。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江漫都有點将程骞北當成一個朋友。
療養院的環境非常好,幾乎就是一個天然氧吧,這會兒正是春夏交彙之際,草木蔥郁,鮮花盛開。
兩個人并排走在鵝卵石小道上,江漫欣賞了會風景,想起剛剛他和葉老爺子說的話,笑着問:“結婚拿個本兒就行,生孩子可沒辦法的。你這樣騙你爺爺,就不怕他到時候失望?”
還兒女雙全,真是張口就來。
程骞北默了片刻,輕描淡寫道:“醫生說他身體衰竭得厲害,頂多也就三個月了。”
“啊?”江漫這才想起,葉老爺子距離當初已經快活了三年了。
三年其實已經是奇跡,但奇跡不會總發生。
程骞北轉頭看了她,笑了笑:“所以放心,我不會逼你給我生孩子。”
江漫失笑:“你還能逼我?”
程骞北點頭:“确實不行。但你不說如果用我爺爺全部畫作和手稿,還是可以考慮麽?”
江漫好笑道:“我那就是胡說八道。你要真給我葉老的畫作和手稿,我也不敢收啊!”她歪頭想了想,“那叫什麽來着?身懷寶藏,肯定會引來惡狼。”
程骞北看着她彎嘴笑着的模樣,冷不丁伸手拉住她的手:“走吧,前面有個荷花池,我帶你去看看。”
手上傳來的溫度,讓江漫微微愣了下。雖然再親密也有過,但是牽手這種事,對于都市男女來說,從某種意義上,暧昧程度甚至遠遠超過真正的肌膚之親。
江漫下意識稍稍用力試圖不動聲色地掙脫,然而程骞北握得很緊,并且對她這種本能的抗拒,似乎渾然不覺。
江漫想了想,這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如果自己刻意掙開,倒顯得有點過于矯情了。
于是便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骨節分明,掌心灼熱,帶着一點薄薄的繭,跟他這個人如出一轍,明明年紀輕輕,卻仿佛歷經滄桑,成熟老練了冷厲強大。
被他這樣拉着,竟然有種莫名的熨帖和信任感。
走了一段後,江漫接着剛剛話題問:“你拿着葉老全部的畫作和手稿,就不怕有惡狼虎視眈眈?”
錢是好東西,能讓人背叛愛人豁出性命,露出最陰暗猙獰的面容。在這個世界,因為錢財而發生的争端,枚不勝數,普通家庭為了一套房子一點存款就能撕破臉豁出命,而葉老的所有作品,價值難以估計。
在程骞北出現之前,原本是屬于他兩房兒子,忽然落到一個橫空出世的私生孫子手中。就算江漫并不清楚內情,也猜得到那兩房絕不可能甘心。
只不過目前為止,她還沒聽出那兩房為了這些東西做過什麽,大概是因為葉老爺子還在世,不敢輕舉妄動吧!
程骞北聽了她的話,轉頭看她,勾唇笑道:“惡狼?你忘了,我就惡狼。”
江漫微微一愣,想起當初他是為了争奪財産才和自己假結婚這件事,好笑地點點頭:“你這麽一說,倒也是。”
就算他沒有算計葉老爺子的財産,一個二十多歲就白手起家身家過億的男人,想必不是什麽善類。
她倒是多慮了。
只是她為什麽要替他擔心?
她還沒為這個疑問找到答案,程骞北已經笑着開口問:“怎麽?你擔心我被人謀財害命?”
江漫失笑:“我看你不謀別人就已經很不錯了。”
程骞北點點頭,笑着道:“也是,不過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頓了頓,雲淡風輕道,說起來,我沒有父母至親也沒有子女,要真出了什麽事,你就是我財産唯一合法繼承人了。”
江漫睜大眼睛,想起兩人當去民政局時,程骞北說他相信她的人品,也不願留下什麽佐證把柄,所以沒和她簽白紙黑字的協議,全靠口頭約定。現在他這麽一提醒,她才驚醒過來。
“你身家多少?”江漫下意識問。
其實這不是一個很禮貌的問題,不過程骞北顯然沒在意,他想了想,輕描淡寫道:“也沒多少,除了我爺爺的畫作和手稿,房産理財其實都不多,投資的公司股份,市值大概也就幾十億吧!而且這就是個數字,得變現才有意義。”
江漫倒吸了口冷氣,想了想幾十億是什麽概念,半天沒想出來,最後只能木着臉道:“那你可千萬別出事,不然我都不知道幾十億該怎麽花?而且你要出事,我拿着你的財産,下一個不就是我麽?我也沒命花啊!”頓了片刻,又趕緊補充一句,“等葉老壽終正寝,咱們馬上就去民政局把本兒換了。我還是離你們資本家遠一點比較安全。”
程骞北表情微怔,繼而又笑開,道:“放心吧,我出不了事,更不會讓人傷害你。”
江漫其實剛剛也只是說笑,生活不是電視劇,法治社會裏,哪有那麽多狗血離奇的紛争。她笑道:“這才是一個優秀的合作夥伴,所具有的專業素養。”
程骞北挑眉看他:“合作夥伴?”
江漫道:“比起你生意場的各路合作夥伴,我算不算很優秀的一個?”
程骞北失笑搖頭,手上稍稍用力,将她拉上前,垂頭對着她水潤的眼睛,低聲一字一句道:“可以說是最優秀的了。”
他的眼睛非常好看,薄薄的雙眼皮,眸子漆黑,似笑非笑的時候,有種能将人蠱惑的魅力。
江漫對着那雙眼睛,心中咯噔一下。
腦子裏只想到一句話:男色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