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毀

沈珏回到空蕩蕩的後罩房才得知,落得一身鞭傷的碧雲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唯一伺候她的人也受了傷,沈珏心底是說不出的難受。

屋裏落了灰,她忍着疼打掃幹淨,不敢去使喚陶嬷嬷。

陶嬷嬷在後罩房就是個游離在外的人,白日無事就會呼呼大睡,只有碧雲近身伺候沈珏的日常起居,一到飯點陶嬷嬷就會趕去小廚房大吃一頓,待吃飽才會拿點殘羹回來打發沈珏。

這種苦日子不是一天兩天,沈珏早已習慣,她也曾對陶嬷嬷的怠慢有過不滿,但知曉陶嬷嬷與衛國公府的管事沾親帶故後,就将所有不滿悶在胸口。

“那人雖得個表小姐的稱呼,總歸是來打秋風的,你去照顧她才是松散的閑活兒,這個好差事我自己都想去做呢。”

陶嬷嬷初來後罩房時比她這個當主子的還挑三揀四,吵着要換個伺候的主兒,管事安撫她搬出的說辭被沈珏一字不落聽全。

府裏的下人們慣會看人下菜,表面上尊她一聲小姐,暗地裏不知譏諷成何樣。

第一次聽見沈珏還會忿忿不平,明明是衛國公要她入府的,她對府裏的榮華富貴壓根沒有攀附的心思,只想在父母膝下盡孝。

然而聽到的次數多了,起初傳到老太太和國公夫人柳氏面前,她們還會叱責下人幾句,後面也就當做平常事,再不會有反應,就連沈珏聽見心底的難過也如石子投湖,泛起淺淺漣漪,淡了。

沈珏用過陶嬷嬷提來的清粥小菜,粗陋許多卻是很合她現在什麽也吃不下的胃口,小貓兒一般吃了幾口就撤下。

愈接近冬日,白日的時光便愈加縮短,還未酉時已薄暮冥冥。

拜謝璨所賜,沈珏纖弱的骨頭泛着不舒服與疼痛,早早就躺進被窩裏歇息。

一夜無眠。

“篤篤篤——”沈珏被敲門聲吵醒,嗓子喑啞地喊了聲“誰?”

“小姐,我是黃嬷嬷奉老太太的話兒來取些新鮮的花植。”

黃嬷嬷是祖母近身伺候的仆婦,沈珏也曾見過,但今日不知為何,透過門扉傳來的語氣生硬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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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稍等我一下。”

沈珏從木施胡亂地拿起衣裳,方系好內衫衣帶,門扉就被人推開。

“嬷嬷?”沈珏驚慌錯愕地看着她,手指攏緊手裏領口。

黃嬷嬷臉色算不上和善,平素笑眯眯的眼睛現在變得淩厲,吐出的話也意味不明,“奴就不多嘴了,還是姑娘自己出去看看吧。”

沈珏來不及穿好剩下的衣裳,只穿着單薄的衫子就出了門,門外的景狀令她面色一白。

花盆破碎,裏面的泥土撒了滿地,盛開豔麗的菊,花瓣凋零,花枝折斷枯黃,被風雨蹂|躏後凄慘地躺在泥地裏。

“昨晚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奴今天一來就見到這幅樣子,老太太那裏還等着奴回去,現在該如何交代呢?”

她傾盡心血,精心照顧的花兒被摧殘成這樣,沈珏心口揪痛。

想不痛,明明在慈恩寺那一夜的風雨更為肆虐,回來時花枝也安然無恙,昨夜的雨勢微小,甚至未驚動到她,第二日卻是這幅反常模樣。

庭院裏的花圃被摧折,就連廊下花盆裏的花也未能逃過一劫,沈珏摔跌在地,從泥土裏撿起花盆碎片,低聲道:“不是的,不會是昨夜風雨的原因,那點風連窗牗都未吹開,一定是有人故意弄的。”

“姑娘不如自己去跟老太太說吧。”嬷嬷拽起地上的沈珏,老太太那裏還等着交代,事已至此必須要把沈珏帶過去。

佛堂裏檀香萦繞,沈珏跪在冰冷的磚面,面前是神色威嚴莊重的佛龛神像。

老太太氣得佛也不念了,坐在梨花木圈椅上,半是氣惱半是痛心地看着她。

氣惱的是她愛護疼惜、耗費心血收集栽種的菊毀于一旦,痛心的是沈珏照顧不周,還把過錯東拉西扯栽贓陷害給他人。

一把捏住佛手串,老太太怒聲道:“什麽時候認錯你就跪到什麽時候再起來!”

沈珏也是第一次見老太太如此氣憤,吓得淚眼婆娑,依舊不肯松口認錯,“不是珏兒……昨夜睡前還好好的,一定是其他人故意搗毀的……”

老太太哂然,“那你說是誰毀掉的花圃?”

“是……”沈珏想到那個人,可她并無證據,謝璨又是老太太的掌中寶,空口白牙地說出來只會被認為是無端攀咬。

這就是他的底氣,國公府裏不會有人相信她。

花圃毀了只會是因為她的照顧不佳。

她早知道謝璨不會輕易放過自己,雨夜逃離的那個夜晚,她頂撞、咒罵、诋毀他,他從不是慷慨大方之人,睚眦必報的性子定會加倍還回來。

“是誰?”老太太搖頭,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樣,“珏兒我對你太失望,即使你承認照料不佳,老身也不會怎麽怪你,可你……唉——”

比起生氣,她更不願見到祖母失望,祖母是她在國公府裏依靠,若她也對自己失望,那自己……

“不是的,祖母……”淚水在雙眸閃動,沈珏心口壓抑,好半晌她鼓起勇氣,“損毀花圃的不是珏兒,是謝……”

“祖母,您別太難過,仔細身子才是。”屋外,周瑤人未至聲先達,繞過跪在地上的沈珏,來到老太太面前不住地給她撫背順氣,“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花謝了還能再開,身子骨卻只有這一副呀。”

老太太搖首,旁系的孫女間也是大不同,一個嘴硬不肯認錯氣她,一個卻如及時雨般寬慰她。

周瑤一邊給她順氣,一邊語調輕甜地發出邀請,“祖母,瑤兒今日學了一道果子,來嘗嘗吧,吃些甜的心情也會好起來。”

接過旁邊嬷嬷遞來的拐杖,老太太點頭,“也好。”

“那……”意識到地上還跪着一個人,周瑤遞了個眼神過去。

“你且跪着罷,什麽時候承認錯,什麽時候再起來。”

周瑤也不再開口,扶起老太太朝自己的住所行去,如今她所住的地方恰巧是歸燕堂內,當初沈珏入府住的房間,離老太太的主屋極近。

兩人相伴而行,蝠紋衣袂卷過沈珏的素色裙角,她将裙角拽進手裏,生怕沾到老太太一絲一毫惹她不高興。

“祖母……”眼睫微顫,垂挂的淚珠淌過瑩白的臉頰。

另一邊,周瑤把老太太從佛堂帶回自己的房間,親自去小廚房取來果子,轉角廊檐下遇到貼身的侍女。

她左右望了望,發現無人,便低聲道:“鞋子和衣服都處理幹淨了?”

“嗯,都按照姑娘的囑咐燒掉了。”她從老家帶過來的婢女蒹葭,附耳輕聲。

周瑤神色松快,心裏的惴惴不安消散如煙。

昨夜,她腦袋裏總想着慈恩寺沈珏半夜離開的事,謝璨看樣子早已知曉,否則第二天沈珏也不會神色恹恹的,一看就是被磋磨過。

沈珏飽受欺淩的模樣浮現腦海,她卻沒有半分害怕,反而不服氣,為何謝璨那般重視她,對于自己卻是愛搭不理。

她在後園亭子裏踱步思忖,夜風料峭吹滅提燈燭火,一時竟未覺察。

直到那緋紅身影蹁跹入目,周瑤情不自禁緊緊跟随,發現謝璨徑直去到後罩房,心口眼底都泛酸。

她在後罩房的角落等候半晌才等到謝璨離去,大晚上的孤男寡女除了私相授受還能做些什麽?周瑤想起來就發笑,可當她蹑手蹑腳走近後罩房時,赫然發現原先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花圃竟被摧殘。

毫無疑問,是謝璨做的。

來不及思考他這般做的原因,周瑤忽而憶起幼時,她和謝璨兩小無猜,旁邊還跟着個讨人厭的沈珏。孩子們玩鬧間總會不知輕重,周瑤撞倒沈珏,沈珏柔嫩的小手磕在粗粝的地面擦破皮,疼得委屈流淚,抽抽搭搭地不敢哭出聲。

謝璨非但沒有安慰,而是袖手旁觀,饒有興趣。年紀比沈珏還小一歲的周瑤福至心靈,愈發欺淩沈珏,就想惹得她哭,用沈珏的眼淚來換取謝璨的喜歡。

而如今謝璨親手毀掉花圃……

周瑤走進院子輕手輕腳地搬起廊檐下擺放的精貴無比的花卉,“砰”地泥土濺地。

老太太終究是會走在她前面,只能庇護她一時,她要定了謝璨的喜歡才能長久地在國公府裏活下去。

周瑤再次檢查手裏托盤上的精致吃食,轉動琉璃盞以确保位置絕佳,接着揚起笑臉步入屋子。

**

夕陽垂暮,夜色如花瓣從遠處山巒向天際舒展盛開。

整整一日沈珏滴水未進,在佛堂從清晨跪到日暮。嬷嬷轉告祖母的話,讓她明日雞鳴繼續來罰跪,什麽時候承認錯誤什麽時候就不用罰跪。

沈珏聽聞,心底萬分難過,起身時若非有旁邊的嬷嬷好心搭把手,差點摔跌破相。

她雙膝跪得僵硬麻木,勉力站起來便如千百根針紮、數萬蟻噬,肩背與手臂留下被拖行的擦傷,說一句傷痕累累、遍體鱗傷也不過。

她渾渾噩噩不知如何走回後罩房,甫一進屋子就見到陶嬷嬷沒大沒小地坐在桌邊,拿着一封信翻來覆去地瞧。

一見她回來,陶嬷嬷像被抓到的賊般心虛不已,将信放在桌上不冷不淡地說:“姑娘回來了,這裏是前院捎來給姑娘你的信。”

被風霜摧折的嬌弱芙蓉被溫煦的光一照立時燦爛鮮活,沈珏整個人一掃萎靡,抓住信封小心翼翼地拆開。

信箋展開,字跡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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