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救她

信裏的字跡是潦草随意的簪花小楷,沈珏認出來是母親寫的,內容不長,一頁紙有餘。

吾女親啓,國公府不比家中,門規森嚴,需謹言慎行。若因行事有錯而受到懲罰也無可厚非,那是二少爺在教導規矩,務必謹記。明年汝幼弟欲上京求學,還望汝助其入太學,享學風,沐書香。另,年關将至,舉家赴京與你相見,靜候勿動。

陶嬷嬷見沈珏眼裏杲杲的光像燃盡的燭,倏然熄滅只餘燭灰。

信紙從她手中掉落,輕盈地落在地面。

像被抽出主心骨,沈珏軟倒桌邊,堅硬的桌沿磕碰傷口,她卻像是毫無知覺般,只不敢置信地去抓掉落的信紙,一顆字一顆字地去看。

陶嬷嬷眼見她狀态不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佯裝沒看見就快步走出屋。

沈珏手裏抓着信紙,短短三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母親對她傾訴的傷痛與委屈充耳不聞,将謝璨的打罵奉若圭臬,讓自身難保的她給弟弟求學問路……這些她都可以接受,母親拒絕她回家才是擊垮她的最後稻草。

天底下真的會有父母舍得讓女兒寄人籬下七年,不聞不問嗎?

沈珏不知道,她無助地倚靠桌腿,抱住雙膝,眼淚滴落在紙上,暈開墨跡。

屋內未點燈,空曠粗陋的房間逐漸被黑暗吞噬。

第二日沈珏醒時見到床邊伺候的碧雲,欣喜地握起她的雙手,關心的眼神巡視過周身左右,“碧雲,你的傷如何了?”

碧雲笑了笑,“托姑娘的福,碧雲收到青棠姐姐送來的藥好得差不多了。”

沈珏回府當日,碧雲也一并被車夫送了回來,動靜鬧得小,除了時刻關注後罩房的青棠并無多少人知曉。

沈珏感動,“又欠了青棠姐姐一次……”

“對了,早些時候黃嬷嬷來過,問姑娘為何沒有去歸燕堂,我說姑娘身子骨弱,病倒了,黃嬷嬷嘆了口氣讓姑娘好些休息調養,今日的……罰跪就免了,還說……”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的模樣落在沈珏的眼裏,沈珏并無多大的觸動,只淡然一笑,“是不是還說等我病好就把欠下的幾日罰跪都跪回來?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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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雲一開始知曉後罩房裏的花圃都毀了,亦是大吃一驚,她敢用性命擔保不是姑娘做的,但一個婢子的性命在當家掌權者眼裏又算得上什麽?

“姑娘別難過,一定是有什麽誤會,等老太太氣消就好了。”

沈珏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

祖母無非是對她失望透頂,覺得她在撒謊推卸責任,但不是她做的,她為什麽要承認?

門扉被人輕聲扣響,随即傳來女子溫和的嗓音,“青棠來看看姑娘,姑娘在否?”

青棠不僅親自探望,還帶上了禮物。

“這些都是補中益氣的藥材補品,對你的身體有效。”

“謝謝,青棠姐姐。”沈珏鼻尖微紅。

青棠坐在床沿,如大姐姐一般撫過她披散下來的柔順秀發,“歸燕堂的事兒我已聽說,原諒我只是世子院裏的大丫鬟,主子們的事不能插手,讓你受委屈了,你要怪就怪我吧。”

錯愕地看向她,沈珏弱聲道:“我怎麽會怪青棠姐姐。”

沈珏夜裏出逃被謝璨捉回之事的經過,青棠通過碧雲早已知曉,愧疚盈滿胸口,青棠嘆道:“不過還是我安排不夠嚴密,讓二少爺尋到端倪,你和碧雲吃了不少苦。”

“青棠姐姐願意幫我,我感激不盡,此事沒有連累到姐姐已是萬幸。”沈珏笑容淺淡,忽而想起什麽,雙手握住青棠的右手,誠懇乞求,“青棠姐姐可以幫我最後一件事麽,我想去街上走走,府裏好壓抑……”

“這個不算難事,但是你如今的身體……你确定?”

沈珏揚起一個讓她放心的笑,“嗯,不會有事的。”

簡單地吃過清淡粥菜後,青棠也已經在偏門安排好簡樸的馬車。

親手給沈珏戴上帷帽,白紗如瀑,青棠面上是可見的喜悅,“再過不久世子就要會回來,他嚴正公允,一定會給你做主的。”

“那就多謝青棠姐姐和世子了。”沈珏福身,踏上馬車。

轉身之際,透過蒙蒙白紗深深地望了青棠一眼。

那一眼被青棠捕捉,心髒突兀地重跳一下,她撫住胸口,再想看去時沈珏已經進入車廂,車夫禦馬駛離。

許是錯覺吧,總有些不安。

車夫是京城本地人,對京城十分熟悉,青棠讓他帶着表小姐四處走走、放松心情,還塞給他不少好處,這份清閑的差事求都求不來。

“表小姐,外面就是京中最繁華熱鬧的地界了,您看要不要下來看看?”

車夫很會找位置,沈珏掀起簾子就窺到東市熱景的冰山一角,對于那人聲鼎沸、川流如織的場面,沈珏只覺自己仿佛被屏蔽了一般,內心空曠寥落,怎麽都融不進去,就如她融不進國公府一樣。

“大哥,麻煩你駕車去城外吧,據說元河邊的楓葉紅得豔美。”

“這……”車夫猶疑不敢一口應下,畢竟青棠只讓他駕車在城內轉悠,城郊估計是不行。

沈珏思了思,取下雲鬓上的珍珠玳瑁簪,“辛苦大哥了。”

那簪子做工精巧,珍珠熠熠奪目,車夫看得口幹舌燥,眼睛都直了,一咬牙下定決心接過,“表小姐坐穩了!”

碧雲知曉自家姑娘最近遭受的事樁樁件件拿出來都是十成十的堵心,也不加阻攔,若姑娘能賞賞美景舒心些也是好事。

馬車載着兩人駛到城郊元河,碧雲攙扶沈珏下車,這一攙方覺她比前陣子更輕了,碧雲掩飾不住心疼,望着姑娘走向溪邊。

河水淙淙作響,岸邊楓葉如火,沈珏孑然伫立,只餘一個瘦削寂寥的背影,一種如古井深潭般死寂的氣息自她身上蔓延,周邊的楓葉化成熊熊烈火,而她只身立于其中。

高熱退去,但傷口愈合的癢還是讓碧雲難以忍受,她想上前照顧沈珏,卻被沈珏攔下,只得默默與車夫一起守在馬車邊。

隔着濃郁的楓林,沈珏的身影如紙一般薄,大一點的風就能吹走。

河面無波無瀾,可沈珏深知平靜的水面下是湍急的渦流。

她驀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次落水,讓她無意窺見将來,近十年的追尋最終落得個慘死命數。

沈珏七歲前與其他的小女孩一般天真無憂,在母親的教導下向周圍的人釋放自己最大的溫暖善意,但她的善意最終換來牢籠桎梏。

喬木青綠的時節是她第一次入國公府賀壽,第一次見到上京的繁華錦繡,第一次見到那個驚豔了時光的少年。

彼時,沈珏把撿到的珠玉物歸原主後,就與其他的稚童一同玩耍,忽而頭上罩下一片陰影,擡首就見一個形貌昳麗、玉骨灼灼的錦衣少年。

“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女孩真摯地贊揚令少年謝璨心底一暖,抿緊的唇角綻開笑,彎腰捏了捏她臉頰的肉肉,“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沈珏,雙玉珏。”

謝璨心頭微動,目光越過沈珏落在她背後的少年身上,笑容痞壞,“沈表妹乖巧可愛,可願随我在府裏一同長大?”

沈珏來不及回話,此話就被遠遠尋來的母親聽見,母親詫道:“二少爺說的當真?”

又怕這一問惹得他不高興,母親忙不疊地點頭,推着沈珏上前,“珏兒當然願意,珏兒快叫你謝璨表哥。”

沈珏還想問母親,那之前珏兒還給他珍珠的哥哥又是誰?也是表哥麽?

可回頭一瞧,身後除了母親哪裏還有什麽人,她送還珠玉的人早就不見。

于是,沈珏在母親的催促下聲音高昂地喚面前漂亮的小哥哥,雙目彎成一泓月牙,“謝璨表哥康安!”

在那之後,父母留下她一人住在國公府,如一開始聲調高昂的燕雀,在金籠裏待得久,繁文缛節勒住咽喉,叫聲逐漸頹靡、直至喑啞。

暮色四合,城郊行人變得零星稀少,碧雲的呼聲打斷沈珏的思緒,“姑娘,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沈珏啓唇,好幾次才找到失去的聲音,“再等等,一會兒就好。”

她幽遠低啞的嗓音傳來,碧雲一聽就沮喪萬分,姑娘偷偷哭過。

回到馬車邊,她再不敢上前打擾。

立在原地許久未動的沈珏忽而摘下帷帽,四處無人時,舉步往前,往河面走去。

暮色下的河流波光粼粼,如一條衣帶圍住京城,對岸的小道上有人打馬疾馳,玄色瀾衫被風吹得獵獵翻飛,馬上之人的身影偉岸如玉山。

城門就在不遠處,他勒馬而停,矯健的馬人立而起,卻在他的掌控下溫順停步。

少頃,身後又一人打馬追來,那人同樣勒馬停下,禦馬熟練、衣衫凜然,俨然透露出他是行伍之人。

他膚色偏黑,卻生一副濃眉大眼,笑起來牙齒潔白如雲,英姿爽朗。

黑皮副将來到玄衣男子身邊,隔着河流遠望城門,一時間頗多感慨,“七年啊,我鄧唯終于回京了!”

鄧唯纾解激昂的情緒後,轉而問道身前高頭大馬的男子,“将軍皇命在身,為何不繼續前行?”

“一時近鄉情怯。”謝瀾垂落的長睫擡起,點點波光映入眼瞳,似暗夜山巅上降下的冷雪殘輝。

鄧唯不由身子探向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大将軍也會有怯怕的時候?

“當心跌落|馬背。”他話音方落,揮出一臂,鄧唯以刁鑽的姿勢在馬上躲開,謝瀾像是早就預料到他的動作,手勢一變擒住鄧唯的手。

敵不過将軍料事如神。鄧唯正要開口,卻聽謝瀾壓低聲音,“對面有人。”

鄧唯面色肅凝,隔水望去,紅楓堆疊之中有一人伫立。

“身姿纖細娉婷,是個女子,将軍過于謹慎。”

“怎知不是探子?”

鄧唯一噎,心道哪有探子大大方方站在岸邊毫無遮掩打探消息,又不敢反唇相譏,只東拉西扯些其他的,“暮色無人,一個女子出現在郊外也不怕遭遇歹……”

“砰——”落水之聲傳來,鄧唯怔愣着讷讷道:“原是尋短見,自然也就不怕……将軍?您怎麽也跟着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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