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陰差陽錯
荷花宴當日, 謝瀾并沒有去赴宴。
騎着高頭駿馬将要走入禁內的一剎,心底升起一股排斥感,迫使他?勒緊缰繩, 調轉方向。
“世子?”長随訝異,不理解皇宮就在前方,世子為什麽突然朝反方向離去。
謝瀾沉默不言,只?顧打馬, 長随心中即使有千萬疑惑, 也銘記自己的身?份時?刻跟緊他?。
直至走過朱雀大街, 來到熱鬧喧嚷的東市, 謝瀾翻身?下馬, 不再馭馬以免驚擾路人。
金明池就在前方,猶記數月前的上元燈會, 花燈紛繁、燈火輝煌。
杲杲的燭火映在一雙鹿眸, 折射出?的燦燦光輝能驅散他?內心的暗。
“京中酒水最出?名的酒樓在哪兒?”
“啊?”長随一愣,很?快反應過來, “醉韻樓的酒釀據說是最好的,曾有被尊稱為酒仙的雲邵大師喝過之後, 留下‘不飲一杯枉為神仙’的極高美譽。”
“那就去醉韻樓。”
長随牽馬在前方帶路, 謝瀾進入醉韻樓, 要了二樓最偏僻的雅間。
醉韻樓端上招牌名酒“神仙釀”, 神仙釀香氣濃郁,入口?綿潤、與北境辛辣的燒刀子一對比, 喝起來像水一般。
一杯又?一杯的“神仙釀”下肚, 未幾, 謝瀾的桌邊已經堆滿三四個酒壇。
長随勸謝瀾不能再喝了,慘被趕出?去守門?, 做酒樓小二端酒的活兒。
謝瀾酒量驚人,越喝頭腦越清晰。他?不過是想放縱自己一次,買一回醉,怎麽就這麽難?
酒杯喝着不過瘾,他?索性端起酒壇暢飲,随着一壇壇的酒水下肚,腦海最深處的記憶也不斷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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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那年,父親的壽宴一如往年并沒有什麽不同。招待完客人,宴席将散時?,因着規矩他?不能立馬回清梧苑,只?好在園子裏尋個僻靜處品讀兵書。
謝璨是個愛玩的,他?與同齡的公子們打得火熱,即使是年紀幼小、矜持羞澀的貴女也找到了玩伴,各自抱團。
唯獨謝瀾似乎被排斥在外,有人顧忌他?的身?份,踟蹰不敢上前;有人酸諷他?的做派,故意拉着別?人不與他?親近。
但謝瀾并不在乎,作為國公府世子,他?早過了貪圖玩樂的年紀。
榴花濃豔,草木青蔥,木芙蓉下的石凳依舊平整光滑,手裏的書卷頁角微微卷邊,一切都沒什麽不同。
直到,一個幼貓似的綿軟嗓音響起,兵書上工整的字跡因那道聲音而變得鮮活跳動。
“哥哥,這是你落的東西麽?”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上放着一顆拇指大的圓潤東珠,小姑娘六七歲的年紀,還梳着垂髫發髻,兩根辮子像兔耳一跳一跳的。
謝瀾下意識撫過腰間的玉帶,上面本該有東珠的位置空空如也。于是他?直起身?,取過東珠,“多謝。”
小姑娘擺擺手,“不謝不謝。”
謝瀾無端想起,父親為他?向聖上請封世子時?,謝璨眼中刺目的不滿妒忌。
他?問:“這枚東珠整個上京只?不過五顆,你是不識,還是不想要?”
小姑娘登時?說:“它?比我?拇指還大,我?怎麽會不識貨?但它?無論如何都不是我?的,我?怎麽能要呢?”
小姑娘說話時?,鹿眸明澈透淨,比價值千金的東珠還亮。
謝瀾惘然,七歲請封世子時?,一母同胞的二弟妒恨的神情一閃而逝。
小姑娘物歸原主後就要回去找玩伴,一轉身?撞見一個昳麗的少年。
謝瀾望去,與謝璨訝然的目光對上。
緊接着小姑娘不加掩飾地贊嘆,“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謝璨回看謝瀾的目光換成?挑釁,嘴裏吐出?話卻是對小姑娘說的。
他?問了她的名字,再後來,謝瀾便聽聞府上新來了個表姑娘。
可?惜,那一日後謝瀾與她交情深淺,她常常跟在謝璨身?後,滿眼都是亮晶晶的喜歡。
半年後謝瀾入伍,征戰北境,與北戎的初次交戰,謝瀾第一次領會到何謂刀尖無眼、沙場無情。他?被對方的将領挑下馬背,刺穿肩胛骨,傷勢極重。
高熱彌留之際,整個人都像在洶湧的冰河裏沉沉浮浮,抓不到支點。
只?有一雙明澈的眸,化成?一顆星,指引他?的方向。
謝瀾順着星光的方向激流勇進,終于,他?從冰河裏掙紮脫身?,一睜眼,天光已至。
只?是如今,那顆星再也不會是他?的了。
謝瀾搖晃空空的酒壇,朝外喊道:“停雲,再拿酒來。”
守門?的長随停雲,心底萬般不願,但還是遵守世子的命令,“是。”
片刻的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謝瀾幹脆走出?門?。
門?扉甫一拉開,一個人影便像自己傾倒而來。
那人的氣息謝瀾并不排斥,下意識将其抱住,懷裏的人眼瞳微微渙散,紅霞漫過雪腮與脖頸,勾人的紅直往衣領之下蔓延。
“唔……”女子的嬌吟讓謝瀾确信不是夢。
是她,真的是她。
謝瀾扣住她的腰肢的手臂緩緩收緊。
他?自是第一時?間發現沈珏面色酡、神智潰散的異樣?,謝瀾并不狎妓,但能斷定她無疑是中了藥。
北戎之人性狡詐,常用下等的腌臜手段給大淵的士兵們下藥,使大淵軍隊的戰鬥力被削弱。
來不及細究沈珏是如何中的藥,謝瀾抱起她往外奔走。
拿來兩壇神仙釀的停雲,愕然地看着自家世子,素來清心寡欲的世子什麽時?候溫香軟玉抱在懷了?
回府的馬車裏,起初還是謝瀾為了不使沈珏摔碰,僭越禮儀不得不攬住她,可?後來就變成?了沈珏主動攀附在他?身?上。
顯然,她已經神志不清。
謝瀾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清梧苑,正在指揮仆人灑掃庭院死角的青棠見世子抱來一個女子,驚得目瞪口?呆。
“将湯池放滿水,讓所有人都退下,不得打擾。”
清梧苑有世子專屬的湯池,以白玉磚鋪就,軒敞豪靡,冬暖夏涼。
青棠穩了穩語氣,回道:“可?熱湯怕是來不及燒。”
“冷水足以。”
“冷水?”青棠一擡頭,驚覺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世子斷不會是急色之人,恐怕事出?有因。
懷裏的姑娘擡起手,碰倒了頭上胡亂戴着的帷帽,青棠得以見到她的模樣?,竟是沈姑娘!
青棠猛醒,迅速去放滿湯池的水,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沈姑娘頹靡反常,還是叫府醫候着好。
放水的時?間并不快,等到準備妥當時?,沈珏的狀況愈來愈糟糕,嘴裏嘟哝不清地說着什麽,能聽見“不想”“嫁”“死”……等字眼,緊閉的眼角還溢出?淚花。
湯池水滿,水面上灑滿玫瑰花瓣,一切都如以往一樣?并沒有什麽兩樣?,除了水面上不再有熱氣氤氲。
謝瀾抱緊沈珏跳入水中,更深露重,水涼得刺骨,兩人俱是酒醒、神清。
沈珏混沌的腦袋一下子清明了,渾身?浸在冷水裏,讓她恍惚覺得自己在京郊落水的一幕再次上演。
忽然一個大掌握住她的手,暖意汲汲傳來,就像元河裏他?劃破黑暗跻身?而來,救她一命。
她腦袋微擡,謝瀾優越的下颌線條展露在眼前,他?的下巴偏方不似謝璨那般尖得帶了點陰柔之相,但也不會顯得鈍感十足,而是恰到好處,一如他?沉毅的氣質。
“等你不再感受到熱,一會兒就好。”謝瀾柔聲安撫。
沈珏仍然感覺飄然虛幻,明明上一刻她還在醉韻樓被謝璨強迫侍酒,怎麽下一刻就在謝世子的身?邊?
腦袋像生鏽的發條緩緩轉動,雖慢但還能用。沈珏後知後覺自己被下了藥。
是謝璨下的。沈珏幾乎可?以肯定。
什麽都不用做,三個月後她就會嫁給他?,現在非要用下三濫的手段來折辱她不成??
沈珏對謝璨的恨有多深,懼怕便有多深,只?要一提起謝璨二字,她就手腳發軟。更別?說,意識到謝璨的不折手段,更是身?形一顫,抖得不停。
謝瀾抱緊她,一下又?一下撫背安慰,溫熱的氣息吹拂耳畔,他?說:“不怕。”
沈珏幾欲落淚,小手捏住他?濕透的衣衫一角。
她驀然回憶起,酒桌上,謝璨的狐朋狗友打趣道:“嫂嫂,你知道謝哥兒多麽把你放在心上嗎?美人坐在他?腿上都能被他?拂去,心裏眼裏都是你,絕不碰外面的女子,只?因他?嫌髒。哈哈哈哈……”
彼時?,他?們的葷話讓沈珏不适作嘔。
而今,沈珏依舊難受,體內冒火一般的燥熱并沒有驅散多少,冰水只?是使得她頭腦清醒,清醒地感受到身?體的變化。
謝璨嫌髒……他?那麽講究的人合該如此。
可?無論他?多麽潔身?自好,沈珏也不想嫁他?。
體內的灼熱,身?側的溫懷皆不停拉扯着沈珏腦中理智的弦。
一個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過——
若是失貞,謝璨一定不會要她,衛國公府就會主動退婚。
但沈珏能想到自己的結局,聲名狼藉,終身?嫁不出?去,以青燈古佛相伴,更甚會被顏面盡失的父母掃地出?門?……
可?只?要能活下去就夠了。
她寧願名聲掃地,也要賭一把。
沈珏聽見自己理智的弦崩斷了。
“我?,我?好熱,好難受……”
若奶貓蹭着親近的人,懷裏小姑娘用臉蹭了蹭他?的胸膛,繼而柳眉微蹙,天真無邪地問:“你不會熱麽?”
她仰着臉,面色泛着若三月雲蒸霞蔚的桃花的淡淡粉紅,微紅的眼角勾出?一絲稚拙的媚态。
謝瀾喉結上下滾動,雙唇抿得死緊,不敢看她。
沈珏緊張得雙拳發顫,仍是閉眼,踮起腳尖,試圖用自己的唇去找他?的唇瓣。
他?身?姿如玉山,太過挺拔修長,沈珏踮足了腳,唇也只?擦過他?的下巴。
“別?,別?動。”謝瀾幾乎要握不住她的腰。
沈珏執著地去蹭他?,“我?要,我?好想要,你幫幫我?好不好……?”
謝瀾的氣息亂得不像話,“想要什麽?”
沈珏咬唇不語,一雙翦水秋瞳含情脈脈,蘊含着道不盡的情意。
謝瀾啞聲:“你知道那意味着什麽嗎?”
沈珏:“嗯。”懵懂而重重的點頭。
謝瀾:“沈珏,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謝瀾,是謝世子。”沈珏削蔥指尖描摹他?略薄的唇形,吐氣如蘭,“我?想要謝世子,幫幫我?……”
話尾被吞沒在他?覆下來的唇瓣中。
謝瀾只?需要她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便由他?來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