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蘇醒
火紅的楓葉被秋風的雙手托起, 灼傷了初秋如青胎薄瓷的天色,清淡流轉的雲絮。
灰雀“啾啾”喚醒晨曦,沈珏天蒙蒙亮時起身, 簡單地?梳洗後,烏發?半挽,穿一襲绉紗月白裙,端正地?坐在八仙桌前用着早食。
一盅熬炖軟糯的小白粥, 再加上三兩碟小菜, 生活有?滋有?味。
她才吃了幾口, 小門房就跑進來将碧雲喚走。
一會兒, 碧雲嘟囔地?回來:“也不知道是誰, 大清早就來院子,說?是有?事相談, 喏, 還有?拜帖。”
拜帖上的字跡隽秀灑脫工整,用的是瘦金體。
沈珏看完後, 道:“是禮部侍郎周幼儀。”
“還是個當官的,姑娘可認識?”
奇怪的是沈珏并不認識這位禮部侍郎。她搖頭, “且将他請進來, 問一問就知道了。”
周幼儀被迎入花廳等候, 門房與?他解釋:“我家娘子正在更衣, 望公子稍等片刻。”
周幼儀彎腰拱手道:“本就是某突然造訪,無妨無妨。”
仆人?奉茶, 周幼儀呷一口便知是青溪的千島玉葉, 千金難買, 每年青溪産的茶葉都被采買司收購,餘下的才會在市面上流通。
能喝得起千島玉葉的并不是平民百姓, 要麽是皇室中人?,得朝廷賞賜;要麽是頗有?威勢的名門望族。
再打量屋子裏的布置擺設,博古架上的紅翡翠珊瑚玉雕、地?上鋪就的白玉磚、牆壁挂的富春山居圖……本朝對?官員的出行、居所皆有?嚴格的形制規定,身為禮部侍郎的周幼儀更是了然于胸。
且此處別?院的選址依山傍水、四通八達,能在這裏建造的別?院,素來是京中勳貴們有?市無價的搶手貨。
能住在這兒的人?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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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一道疑惑也浮上周幼儀心頭。住得起此處、生活講究的人?為何又會把繡品拿出來賣?
“周公子久等了。”脆生生的女?聲喚回周幼儀的注意。
一個身穿碧色繡蘭草的丫鬟走進來,她輕輕攙着一個娉婷袅娜的娘子。
周幼儀先看到碧雲,再将視線挪到碧雲旁邊的娘子上,登時如遭雷劈,巋然不動。
秋高?氣爽的天青色是她的襯托,她着梨花白花枝暗繡上衫,秋水碧浪紋銀長?裙,肩披織錦繡牡丹披肩,一雙眸欲語還休,波光盈盈。
薄施粉黛,有?種芙蓉含嬌的怯怯春色,乍一看恍若洛神圖裏神女?走出畫卷。
周幼儀呆了好幾會兒。
他在看沈珏時,沈珏亦在端詳他。
字如其人?果真不錯。燦燦秋日?,青衫翩翩,他身姿勁瘦,是個模樣清俊的端方公子。
“周公子周公子!”碧雲一邊呼喚,一邊在他眼前擺擺手。
“嗯,啊!”周幼儀緩過神,彎腰作揖道,“實在是某唐突,還望……娘子海涵。”
碧雲對?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周公子本就覺得古怪,更別?說?他盯着自家姑娘看,換做其他人?早都被趕出去了,非禮勿視都不懂,也只?有?她家姑娘心腸軟。
沈珏坐在楠木圈子,察覺到他方才的停頓,“我姓沈,請問周公子為何事而來?”
憶起方才的失儀,周幼儀讪讪地?笑,“沈娘子好,某清晨拜訪,是想找碧雲娘子。”
“碧雲是我的丫鬟。”沈珏望向?碧雲,難不成是她認識的人??
碧雲擠了擠眉毛,她才不認識。
沈珏開?門見山:“那周公子所為何事?”
“為了繡品。”
“繡品?可是有?什麽瑕疵麽?”除此外,沈珏想不到還有?其他問題,一想到經她之?手的繡品因為瑕疵而讓買到的顧客上門,她一顆心就提拎起來。
“不不不,”周幼儀連連擺手,“沈娘子誤會了,實在是碧雲娘子的繡品精致如羽、逼真鮮活,某才從永安繡坊的東家處打聽到碧雲娘子的住所,想托碧雲娘子一件事。”
周幼儀繼續道明來意:“某區區禮部侍郎,家中祖母不日?将迎來七十大壽,祖母獨愛刺繡精品,某便想求一幅刺繡松鶴延年圖來當做壽禮。
碧雲娘子的繡品娟秀中攜有?含蓄的磅礴,可繡鴛鴦花草,亦可繡萬裏江山,某一見便喜愛不已。”
沈珏的繡品是借碧雲之?名售賣的,聽他出口成章地?誇獎贊揚繡品,碧雲與?有?榮焉,更是為自家姑娘驕傲。
沈珏本人?亦是被他誇得面紅心跳。
周幼儀:“不知沈娘子、碧雲娘子可否答應某的請托,事成後某願以十兩黃金作為報酬。”
十兩黃金!碧雲擺着手指換算,算來算去倒把自己繞進去了。
沈珏再遲鈍也能感受到鹿鳴別?院的奢華別?致,租金也非尋常宅院,她需要許多錢財才能償還清。
但沈珏有?所顧慮,沒有?一口應下,“可碧雲并非名家聖手,焉能作為令祖母的壽禮?”
周幼儀溫煦地?笑了笑,“沈娘子多慮,某祖母熱衷珍藏各色繡品,從不講究繡匠的名聲大小,只?看繡功高?低。再說?,以碧雲娘子的繡藝,假以時日?必能聲名鵲起,到時某更是難求所愛。”
沈珏姑且放下心,答應他的請托。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身為禮部侍郎,還是不要得罪的好;二則是她的确缺銀錢。
周幼儀為人?處世考慮得周全,見沈珏應下後,便拿出一副松鶴延年圖的水墨畫給她當做版樣。
沈珏與?他敲定細節和交付日?期,收下他一兩金子的定金後,兩人?約定十日?後交付。
“想不到沈娘子也是熟稔女?紅之?人?。”從所用材質、色彩運用到各處繡法,沈珏都能一一與?他解釋說?明,周幼儀不免驚嘆,有?其奴便有?其主,可甫一說?出口,他就頓然覺察失言,眉梢一挑,“某笨口拙舌,沒有?冒犯看輕的意思。”
女?紅是本朝女?子的基本功,更有?人?言,想知一個女?子是否細心賢惠,就看她的女?紅針腳是否細密規整。
沒有?一個女?子不會女?紅,但繡功出神入化的卻是鮮少能見。
沈珏落落大方,“無妨。”
見事情辦妥,周幼儀站直身拜別?,沈珏讓仆人?送他出宅。
離開?鹿鳴別?院後,周幼儀望着四周的青山綠水,柳枝幻成女?子的纖纖紅酥手,粼粼薄波光恰似缱绻眼波,就連那飄落的金色銀杏葉,遠遠看去也像她裙面的灑星碎花。
倒真是一個令人?見之?難忘的娘子。
且看她梳的雙螺髻,并不是出嫁的婦人?單螺髻。
不知不覺,周幼儀将沈珏放在心上千思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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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府,聽雪院。
白花如雪的玉蘭樹早已凋零,光禿禿的樹枝在夜色下,映在窗紗上若鬼影的手爪。
玉瓷、陶瓷、土陶各式各樣的酒壇散落,滿室酒氣,沉香色帳幔被扯斷,胡亂地?覆蓋地?面。
自謝璨從暈厥中蘇醒後,聽雪院的主屋狼藉不堪,死寂沉沉。
“拿酒來!快拿酒來!”謝璨扯着脖子喊。
門外伺候的長?随走進,“少爺,您不能再喝了,您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大夫還說?要戒酒戒辛辣刺激之?物?,不然會落下病根……”
“砰——”一只?琉璃酒杯砸到長?随的腦門,砸得他腦袋暈暈,猛地?栽倒在地?。
杯碎,人?昏。
謝璨嗤笑道:“你算什麽東西,也敢管我的事?”
他幾番摸索,終于在角落處找到一壇解封後,蒸發?了半壇子的酒,汩汩地?往喉嚨裏灌。
仿佛酒水就是他的命,沒有?酒,他就活不下去。
對?謝璨而言,事實亦是如此,在酒精的麻痹和迷幻下,他似乎又回到十五六歲時,與?沈珏的嬉怡時光。
她還是那麽乖,小心翼翼地?輕扯他的袖角,甜糯糯地?說?:“璨表哥別?丢下我。”
無論他在何處,府苑、書塾、街巷,只?要一轉身,她就會在自己身後,趕都趕不走。
年少氣盛的年歲,謝璨可以肆無忌憚地?往前奔跑,卻不知什麽時候,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他把她弄丢了。
蘇醒來的第一句話,他問的是:“珏兒在哪兒?”
昏迷之?時,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沈珏不要他了,即使再怎麽去牽她的手,她會不留情面地?甩開?,冷靜無情地?看着他。
謝璨遽然驚醒,醒來後,才發?現現實比噩夢更可怕。
他和沈珏的婚書被撕碎,婚約被退,此後,他們再無幹系。
謝璨心髒絞痛得無法呼吸,只?能借酒精麻木自己。
珏兒,珏兒……
門扉被人?合上,謝璨潛意識擡眸看去,一個婀娜姣美的藕荷衣倩影走來,那是沈珏穿過的顏色。
“珏兒!”謝璨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朝她奔去,将她緊緊地?擁在懷中,失而複得地?一遍遍念沈珏的名字。
聽雪院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主屋的門扉大開?,栽絨毯水漬延綿,與?滿地?的碎片混在一起,長?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周瑤來時見的便是這副畫面,殘破帳幔随夜風飄曳,緋色錦袍的謝璨坐在地?上靠着桌腿酗酒,滿面哀愁,整個室內都被他的哀傷充滿。
她一顆心跟着緊攥,擔憂他受到冷風的侵襲,好心地?合上門。
謝璨注意到她,朝她直直奔來的一刻,周瑤又驚又喜。
謝璨擁住自己,她的一顆心還沉在蜜糖裏,直到她聽見他的喃喃低語——
“珏兒,你回來了。”
霎時,周瑤嘴角的笑僵住。
她不言不語,任由謝璨将自己錯認成沈珏。
謝璨抱着“沈珏”,缺了一塊兒的心髒被彌補好,然胃內翻江倒海之?感油然而生,他轉過身彎腰嘔吐。
刺鼻的酒氣沖進鼻腔,周瑤捂住口鼻,但還是蹙眉,用手帕幫他擦掉穢物?。
她一面擦,一面關切地?問:“二少爺還好嗎?”
耳邊響起的聲音完全不似記憶中的莺鳴軟嗓,謝璨扭頭,她哪裏是沈珏,分明是周瑤。
謝璨拂開?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後倒退,“滾開?!”
又是這樣,只?要他清醒時,就将自己視作無物?,讨厭、排斥自己。周瑤都快懷疑她是不是無意中惹到謝璨了,為什麽他就不給自己好臉色瞧?
屢次三番地?用熱臉去貼冷屁股,周瑤再如何厚面皮也不得不愠惱,但還是拿捏着禮儀,把手裏的繡帕塞給謝璨,福身道:“瑤兒只?是擔憂謝璨表哥,別?無他意,既然表哥酒醒得差不多,瑤兒就告退了。”
謝璨才不稀罕她別?有?用心的關切,就要把手裏的繡帕扔掉,可一見到帕子角落刺繡的蝴蝶就挪不動眼。
即将踏出門檻的周瑤肩膀被人?捏住,猛地?一痛,随後就聽他迫切的聲音響起,“你的繡帕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