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衛令儀這幾天很是嗜睡。

後腦勺被人重傷之後,淺覺的毛病也完全消失了,被人從太平殿送到碧落閣時,人正在酣睡,半顆腦袋露出鴨羽被褥,睡顏酡紅,粉唇微張,酣睡的模樣真正像極了嬰孩。這幾天面頰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豐腴了些許,原先面頰清瘦,下巴小巧,眼下倒是多了幾分嬰兒肥。

素衣和錦瑟已經擔心了許久。

小姐清醒時,與皇上之間的關系便是劍拔弩張,這都成了癡傻兒了,指不定鬧出多大的事,況且她們一大早就聽說後宮打死了好幾人,真真是叫人急煞了。

見自家小姐全須全尾歸來,素衣和錦瑟自是要查看一番,在看到衛令儀肩頭的紅痕時,兩人俱是神色一怔,繼續往下看更是發現了不得了的痕跡,又紛紛面紅耳赤。

素衣和錦瑟對視了一眼,仿佛在用眼神交流着什麽。衛令儀翻了個身,繼續酣睡,完全不知外面的紛紛擾擾,已然是個完全沒有煩心事的孩子。

将衛令儀安頓好,素衣很快就拉住錦瑟到一旁說話,特意壓低了聲音,“錦瑟,小姐眼下情況特殊,你萬不可輕易與宮外聯絡,以免被皇上抓住把柄,咱們無論如何都得保住小姐啊!”

錦瑟擰眉猶豫,神色十分痛苦徘徊,小姐一出事,她二人就完全沒了主心骨,“可……慕容太子他……”

“噓!別說!別提!會害死小姐的!”素衣立刻捂住了錦瑟的嘴。

碧落閣除卻她二人之外,皆是皇上的人,天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她們家小姐。

素衣和錦瑟對視了一眼,俱是神色焦灼。

錦瑟輕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願小姐能早日清醒。”

素衣又何嘗不盼着呢。

小姐那麽精明的人,只要清醒了,定會想法子自救的。

內殿氣氛凝肅。

跪地的兩名禦醫不明白帝王是何意。

他二人已經如實禀報了衛美人的病況,為何皇上不置一言?

此時,就連小張子也開始跟着困惑了。

水沉香袅袅,內殿安靜到了落發可文的境地,封璟眸光微凜,眼中焦距不知看向了何處,許久過後,才淡淡啓齒,“也就是說,衛美人的情況不可篤定。許是半年康複,又或是幾載,也有可能此生便就如此了,是麽?”

帝王的嗓音分明低沉,卻仿佛摻和着無形的威壓,讓兩名禦醫渾身一凜,其中一人抱拳道:“回皇上,正是如此。若是一直用藥,許還能早日康複。”

封璟不知在想什麽,眼中目光微閃,“把衛美人的藥方改成滋補之物,此事不可洩露出去半個字。”

兩位禦醫又是一僵。

皇上這意思是……

不再醫治衛美人?!

任由衛美人這般癡傻下去麽?

人人皆知衛令儀的身份,也都清楚一旦皇上掌握了衛令儀所知道的一切情報,便可以最快的速度鏟除前朝餘孽。可皇上此舉着實叫人猜不透。

他二人自是不敢違背帝王,在宮裏當差,真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上過日子。

“微臣領旨!”

兩名禦醫退下之後,小張子又忍不住在內心嘀咕:皇上此前求而不得,眼下倒是能挨近冰山美人了,但這當真是長久之計麽?萬一衛美人哪天忽然清醒呢?

小張子快速擡眼瞥了一眼帝王,皇上乃天人之姿,也是天下之主,待徹底剿滅前朝餘孽,便是真正的開拓者了。

一想到皇上數次遭受衛美人的冷落,小張子難免于心不忍。

這可是策馬平亂世的枭雄啊!

誰又能想到,堂堂開國之君,為了一個曾經差點殺了他的女子,而卑微到了這個境地?!

小張子正傷神,封璟忽然擡眸,一個冷凝的眼神射了過來,仿佛一眼看穿了小張子,吓得他立刻跪地,“皇上!奴才……奴才一無所知!”

一言至此,又兀自扇了一個耳光,求生欲甚強。

內殿安靜如斯,小張子誠惶誠恐之時,殿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小張子一擡頭便看見了一太監抱着只白色雪團邁入內殿。

還當真是一只兔子。

這立侍垂首恭敬道:“皇上,美人主子要的兔子,找來了。”

封璟擡眸,目光看向那只兔子,亦不知在想些什麽,須臾才道:“洗幹淨,找個籠子先關起來。”

一言至此,帝王繼續垂眸批閱奏折,情緒難辨。

小張子原本以為今日大抵不會再有風波,畢竟,後宮廣臺不久之前才活活打死了幾人,可誰知,将将晌午之時,碧落閣的素衣急急忙忙趕來,她又不敢求見帝王,見小張子站在廊下踱步,立刻走上前,态度懇切,“張公公,我家小姐被太後的人帶走了,你可行行好,速速通報皇上!”

小張子年紀不大,但已是禦前紅人,可因着年歲的關系,宮裏的嫔妃對他并不怎麽禮待,素衣和錦瑟一直小心翼翼,每次見着小張子都會客客氣氣。再加上,此事事關衛令儀,小張子沒有半分拖延,“咱家這就去告知皇上。”

是以,素衣才稍稍心安,可她站在殿外廊下守了半天,也不見帝王出來,不免又開始憂心。

她家小姐身份特殊,若無帝王護着,小命随時懸着。

等了又等,好片刻過後,小張子借着去禦膳房傳膳的機會,走出內殿告知了素衣,“素衣姑娘,咱家也無法揣度聖意,你且先回去,總之,皇上已經知曉此事。”

素衣茫然了。

皇上既然已知曉,為何還不去搭救小姐?

小姐眼下是嬰孩心性,萬一開罪了太後可如何是好?!

素衣在廊下徘徊,又苦苦哀求了小張子一番,無果之後,這才離開。半道上碰見了錦瑟,素衣将事情如實說過之後,錦瑟眉心緊擰,憤憤了一句,“皇上既強/納了小姐入宮,就該好生對待小姐,而不是……”

錦瑟咬着唇,欲言又止,這後宮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二人是衛令儀僅有的親信,自是要保全自身。

且先忍着吧。

太平殿,沙漏簌簌。

時光在一片安靜凝重之中飛逝。

外面大雪漸消,眼看着夜幕就要提前來臨,皇宮各處開始陸陸續續掌燈。

小張子再度走上禦前時,頭垂得更低了,嗓音亦是壓低了幾分,“皇上,錦瑟姑娘她又與宮外聯絡了,那信鴿已被截住,手箋在此,皇上可需過目?”

小張子心肝顫顫。

錦瑟姑娘着實膽大包天啊,到底是想救衛美人?還是想害死衛美人?

封璟擡眸,先是望了一眼沙漏的方向,像是留意了時辰,緊擰的眉心沒有絲毫平緩的趨勢,這才伸出拿過小張子雙手捧上的手箋。

封璟一目十行,亦不知看到了什麽內容,帝王掌心一收,将手箋捏成團,随手抛去一旁的蓮花黃銅火盆裏,一息之間化作灰燼。

小張子不敢多言,亦是不敢多問。

封璟從龍椅上起身,邁開大步,五層的白玉石階一步便跨了下來,步履如風,玄色繡金龍紋的袍服下擺揚起一抹凜冽弧度,走出數丈之遠,才抛出一句,“擺駕景仁宮。”

小張子立刻明了。

皇上到底還是記挂着衛美人的。

可又何必拖到此刻呢。

“太後娘娘,皇上來了!”守在太平殿外面的探子急急忙忙趕到景仁宮禀報。

皇太後等這一刻已經等了許久。

她在賭。

賭衛令儀在帝王心目中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

人一旦在意了某個人或者某件事,那麽這人便就有了弱點和軟肋。

哪怕是神明,只要有了軟肋,也會跌落神壇。

可……

帝王究竟是在意衛令儀?還是不在意?

僅僅半日的時間實在難以判定。

再者,封璟的思緒過于缜密,任何一個環節都有可能是陷阱,故此,即便帝王在這個時辰來要人,皇太後也沒法篤定衛令儀在帝王心目中的真正分量。

皇太後蹙了蹙眉,偏頭疼的毛病又犯了,眼角的褶子更甚,塗了大紅色丹寇的指尖輕輕劃着太陽穴,滿腦子算計與思忖。

原本,今日将衛令儀弄到景仁宮來,是為了看看帝王的态度。

可帝王偏偏這個時辰來了。

不早也不晚,态度難辨啊!

“哼!庶出的玩意兒,還真是心機!”皇太後睜大了丹鳳眼,語氣憤然。

佩玉忙提醒道:“太後,皇上馬上就要到了。”

皇太後重新倚靠着圈椅,歪着身子,慵懶的像一頭為了親生兒子可以不顧一切的雌獅。

“哀家倒要看看,皇帝打算如何要人。”

不多時,帝王駕到,宦臣唱禮。

皇太後親眼看着高大颀長的帝王款步邁入內殿,他神色肅凝,眉目之間是上位者獨有的煞氣,無疑,當年那個不受重視的庶子,如今早已徹徹底底長成了一代枭雄。

封璟面其他色,臉上是尋常人不敢直視的威嚴,“母後,近日雪天,兒臣不曾過來晨昏定省,是兒臣的不是了。那衛氏已失了心智,難免會吵擾到母後,兒臣特意過來将她領走。”

這話倒是滴水不漏。

皇太後看着封璟兀自落座,氣度矜貴卓然,還真有紫微星的華貴氣場。

皇太後更是不悅,笑意不達眼底,“皇帝呀,衛氏才來哀家這裏不到一日,你這就熬不住了?”

封璟端起宮婢奉上的茶盞,一手拂去白色茶沫,俊臉氤氲在水汽之中,眼中神色不明。但下一刻,封璟忽然擡眸,直視皇太後,仿佛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穿對方,“朕乃天子,寵愛一個女人,不是天經地義麽?時辰已不早,朕還需回去安排皇兄的大婚事宜,想來母後也定為此事操心吧。”

封璟提及了靖王。

靖王此次所選的正、側妃,皆是朝中肱骨大臣之女。

皇太後與靖王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封璟沒有阻止,并非是因為不知情。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非是覺得對方不夠他過于重視,還當不了他的對手。

皇太後心中不服,可靖王是她的軟肋,她只能暫且放過衛令儀,再者,那個小傻子着實吵嚷,這半日就沒消停,還十分能打,來到景仁宮的幾個時辰之內,打瘸了數名宮婢,毀了奇珍異寶數件,皇太後發了狠,才命人控制住了她。

到底是帝王眼中的心肝疙瘩,皇太後也不敢将衛令儀直接給弄死。

遂對佩玉道:“去,把衛氏領出來。皇上親自來要人,哀家豈能拒絕。”

封璟擱置下茶盞,并未飲一口,面對太後的揶揄,他只淡淡一笑,“朕為何要将衛氏留在身邊,母後豈會不知情。”

皇太後一噎,“……!”

她為何會知情?

總不能只是為了得到衛令儀所知道的情報吧?!

這下,皇太後又不能篤定衛令儀在帝王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了。

無情最是帝王家。

皇太後自是不會輕易相信封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兒。

她甚至期盼着封璟栽在衛令儀身上。

情/愛這東西,最是缥缈多變,也最是傷人、毀人。

這時,佩玉領着衛令儀走了過來,這癡兒垂着腦袋,像是一只被馴服的金絲雀,不再胡亂撲騰翅膀,可就在她看見封璟的一瞬間,桃花眼頃刻間蓄淚,粉色菱角春當場憋了憋,眼看着就要哭出來,真真是委屈上頭。

衛令儀一瘸一拐的走向封璟。

男人此時的眸子已是深沉如海,眼底仿佛深藏萬古的波濤,但依舊清隽孤冷,叫人辨不出情緒。

衛令儀管不得那樣多,她只知道自己受了大委屈,瞧見了封璟,便就想發洩出來,在離着封璟三步遠時,就像一只脫了力的雀兒,直撲帝王懷中,雙手揪着帝王衣襟,終于忍不住低低嗚鳴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帝王衣襟擦臉。

不過,衛令儀雖然喜歡封璟的懷抱,也喜歡他身上的氣味,她同樣是個睚眦必報的,側過臉指向皇太後,兇狠狠的瞪着,“壞!”

皇太後沉着臉,“衛氏,你好大的膽子。”

衛令儀又看向封璟,雙眼霧蒙蒙,“皇皇——”

她聽旁人喊封璟“皇上”,雖不知“皇上”代表着什麽,但她也會喊了。

柔柔了撒了一個嬌,衛令儀在封璟面前委屈嚷嚷,“老巫婆,壞!”

皇太後豁然站起身,“衛氏!你放肆!”作則心虛的人,總是格外惱羞成怒。

此時,封璟握住衛令儀的那只大掌緊了緊,無人發現,帝王白皙清冽的手背早已凸起青筋。

男人站起身,順勢将懷中人打橫抱起,低喝,“閉嘴!”

這癡兒愣了一下,似是不可思議的看着封璟。

怎麽?

皇皇也變壞了麽?

可皇皇明明給她糖吃,還帶她洗澡,讓她舒舒坦坦。

小傻子瞬間淚落如雨。

她被困在景仁宮半日都不曾掉一滴眼淚,偏生這一刻,又是梨花帶雨,眼淚鼻涕不絕,半路上哭得厲害了,鼻孔裏又冒出一只泡泡。

皇太後目送着帝王走遠,一時間還是難以揣度帝王心思,“皇帝當真會在意一個傻子麽?哀家怎就不信呢。”

小張子與宮婢們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所有人都看出來,皇上抱着衛美人從景仁宮出來後,臉上煞氣凝重,着實可怖。

衛美人嗚嗚哭個不休,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還在帝王身上捶了幾下,罵皇上是壞人呢。

此時,內殿龍榻上,衛令儀被放下的一瞬間,就翻過身趴在榻上,即刻往床榻裏側爬去,封璟順勢捉住了她的一只腳踝,又拉到自己跟前,掀開衣裙一看,雪膩肌膚上有好幾處針眼,難怪走路一跛一跛的。

封璟喉結滾動,凝視着衛令儀,字字鄭重,“衛令儀,你是朕的人,是朕明媒正娶入宮的!也是唯一一個用三禮六聘,八擡大嬌從中華門入宮的後宮嫔妃,你不準委屈!但凡你所受損傷,朕有朝一日定會加倍奉還回去!”

帝王嗓音低沉,從他的胸腔發出來,似還帶着些許震動。

衛令儀的哭聲卡殼了,呆呆的看着男人,低低道:“老巫婆,壞。”

封璟擰眉,心緒複雜。

才半日不見,都會罵老巫婆了。

封璟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理解她。

此時,衛令儀仿佛得到了安撫,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窩,憋憋嘴,“皇皇,疼。”

她是在說,心裏委屈。

封璟掌心催動內力,給衛令儀驅散身上寒意,小半晌才開口嘆了一句,“你若笨些該多好。”

衛令儀立刻反駁,“你才笨!”

封璟,“……”

不消片刻,癡兒就睡下了,懷中抱着帝王的軟枕,雙膝之間還夾着一只枕頭,酣睡的模樣實在呆傻。

封璟對衛令儀這樣的睡姿着實不解。

他倒是有些嫉恨那兩只枕頭了。

安撫好了衛令儀,封璟又繼續處理政務。

如衛令儀所罵的那樣,皇太後的确是老巫婆,也甚是謹慎。帝王安插在景仁宮的線人根本挨近不了內殿。皇太後重用之人,僅僅是她自己信任的心腹。

小張子領着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男子入殿。

男子二十來歲的光景,不是旁人,正是傅青,他肩頭落了雪,神色匆忙,“皇上,咱們的人已确定被困在了白帝谷,眼下急需衛美人手中的情報和地形圖,否則時日一長,十萬兵馬便有全軍覆沒的風險。懇請皇上讓衛美人速速提供線索。”

封璟行軍打仗多年,自是知道輕重緩急。

但衛令儀眼下這個情況,又豈會記得地形圖?

遲一晚死不了人。

封璟淡淡啓齒,“等明日。”

傅青,“可是皇上——”

“沒有可是!”封璟直接喝止,從景仁宮歸來後,便憋着一腔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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