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變故

自古正邪不兩立,江湖人更是把正道邪派看得泾渭分明,但總有人會越過楚河漢界,踩着世俗的底線把自己活成大喇喇的刺。

有的被幹脆利落地拔掉碾碎,有的則入肉生根直至深不可測。

前者大多是些心比天高手比腳低的草莽,空有着要吃天鵝肉的雄心壯志,潦倒一生也只在水坑裏蹦跶,頂多給那些個名門宗派添些不痛不癢的麻煩,從來不被放在眼裏去,左右江湖之大,不愁容不下這些個混吃等死的跳梁小醜。

而在這深不見底的江湖泥潭裏,能算得上後者的卻太少,少得放眼天下,也只有百鬼門這麽一根大刺長得頂天立地,不僅黑白通吃、正邪兩占,行事還随心所欲,不怕惹麻煩,更善于解決麻煩。

誰也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自然也沒有人知道百鬼門到底有多少“鬼”。他們沒有過去,看不到未來,卻隐藏于當下的每一個陰暗角落,化成獵物的跗骨之蛆,至死方休。

情報消息,殺人暗榜,醫毒交易,兵刃暗器……沒有他們敢想不敢做的事,就算有,那也是門主腦子裏的坑被豆腐渣糊了,一時間沒想開。

百鬼向來見影不見人,江湖上所盛傳的不過其中寥寥幾人,鬼醫孫憫風正是其中一位。

醫者仁心,妙手回春。後半句不配孫憫風那敢與鬼神争命的高絕醫術,前半句擱在他身上則根本是侮辱了這四個字,但凡要去找他看病的人,多半是吃多了熊心豹子膽。

原因無他,醫者不自醫,孫憫風身帶痼疾——在腦子上。

半瘋半醒,喜怒無常。

憑欄遠眺風吹雨,暗香浮動,留影無聲。

謝無衣脫下大氅,着一身白底黑紋長衫與客人相對而坐,瘦削面容上雙眉緊皺,蒼白泛青的嘴唇斂成薄刃,不咄咄逼人,卻冷意入骨:“鬼醫提出的要求,強人所難。”

他對面坐着兩人,之前與葉浮生對視的黑衣青年正端着茶盞輕抿,老神在在如供案上的大佛爺。剩下一位素衣男子看着約莫三十來歲,畫墨眉眼,水色描唇,清淡到了極致,偏偏在斂目勾唇時流瀉出一絲妖氣,仿佛青花瓷上多了一筆濃墨重彩的豔。

孫憫風往自己的茶盞裏倒了些白色藥粉,拿着銀針有一搭沒一搭地攪拌,屋子裏頓時飄滿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馥郁如酒,卻比酒更醉人。

他牛嚼牡丹地把這杯怪茶喝完,砸吧一下嘴,笑道:“強人所難,或者坐地等死,我不逼你呀。”

謝無衣放在桌角的手骨節分明,青筋畢露,語氣卻是淡淡,“謝某可以做個死人,就是不能做廢人。”

孫憫風沒答話,倒是他身邊的黑衣青年擡起了頭:“在下聽聞,葬魂宮送來的戰帖,謝莊主并沒有接,奪鋒帖的戰牌上還未出現斷水山莊的名字。”

謝無衣面無表情:“宵小之物,不值得髒我的手。”

“那麽奪鋒帖上,斷水山莊之位是要虛席空置了?”黑衣青年放下茶盞,語氣玩味,“謝莊主,眼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斷水山莊這塊招牌,無論你拒戰或是應邀,一舉一動皆牽扯極大……派薛小姐千裏迢迢邀請鬼醫來此,不正是謝莊主已經做出的選擇嗎?我們要的東西不多,一把斷水刀,比你的命更重要嗎?”

謝無衣:“是。”

“那我就更想要了。”黑衣青年勾了勾嘴角,“謝莊主,眼下斷水山莊強敵環伺,就憑你如今這副殘軀,能頂得住明槍暗箭嗎?斷水刀重于你的性命,不知斷水山莊與之相比,又孰輕孰重呢?”

謝無衣看了他一會兒,取過茶壺為他添了杯茶:“這位……”

“我姓楚,楚惜微。”黑衣青年挑眉,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壁,“久聞天下第一刀之名,今日拜訪,方知見面不如聞名。”

“江湖上沽名釣譽、謬贊枉稱之人多如過江之鲫,謝某從不敢以‘第一’自居。”謝無衣慢慢笑了起來,眼角輕揚,嘴唇也彎了彎,讓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頗有幾分可愛,然而他的眼神太冷,幽暗深邃,反射着冷冰冰的微光,就像一把悄然出鞘的刀。

“西域八十二戰名揚天下,武林刀劍會敗盡群英,曾經的斷水挽月影驚鴻,如今挽月無蹤、驚鴻絕唱,唯有斷水尚存于世,倘若謝莊主頭頂是虛名,江湖上誰還敢尊大?”楚惜微輕輕一笑,“我所失望的,是莊主你拿得起,卻放不下。”

謝無衣眯了眯眼睛:“百鬼門主果然所知甚詳,可惜世間之事總不能全操在手,楚門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設身處地,自然說得容易。”

孫憫風喝光了剩下半壺茶水,插話道:“相見相惜的二位,可以暫且打住了。我們繼續談生意,不知謝莊主是要用斷水刀換取易筋換血的機會,還是關門送客和山莊共存亡?”

謝無衣道:“重要的事情,要慎重地考慮。”

“一二三,你可以給出慎重的回答了嗎?”

“孫先生,”楚惜微按住他的肩膀,“争鋒大會七日後開始,謝莊主比我們更心急,何必糾纏這一時半刻?”

孫憫風不再說話,把杯中茶葉倒進嘴裏咀嚼,謝無衣起身道:“我會在明日給出答複。蟬衣,帶貴客去松濤苑。”

此時,有下人狼狽地跑來,對着一直候在門外的薛蟬衣耳語幾句,薛大小姐一張花容已現怒色。

薛蟬衣憋着一口氣示意管家帶客人離開,然後走到謝無衣身邊,語氣急促:“師父,有人闖進淩波樓,盜走斷水刀,現在被護院們追至‘望海潮’附近!”

一聲脆響,茶盞砸碎在地,謝無衣的眉目頃刻冷了下來。

古陽城是一座山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有數不盡的山谷野林。斷水山莊如今雖然風光不再,但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它坐落于城東偏遠處,除了山莊本身之外,還有背後連綿十來裏的山頭,占地面積十分遼闊,進一步可混跡市井,退一步則放浪山林。

“望海潮”,斷水山莊後山的一座斷崖,山勢陡峭,怪石嶙峋,崖下有一條大河,水流瞬息萬變,一時如大浪淘沙波濤洶湧,一時如寒潭凄切靜如止水,稍有懈怠便會被暗流卷走,哪怕是浪裏白條落進水裏,要不了一時三刻也要翻着肚皮浮上來。

斷水刀法,取抽刀斷水之意,刀法中那驚濤駭浪又細水長流的氣勢,便是從望海潮中衍生出來,是歷代莊主習武練刀的地方。因此它成了斷水山莊的禁地,每一代的莊主故去,便要将骨灰葬入大河,順水而流,還于天地。

夜深風雨更急,火把亮不了幾息就要被雨水澆滅,斷水山莊的護院好不容易把那竊刀之人逼到斷崖邊,那是個一身短打的漢子,手裏緊緊抱着把連鞘長刀,在衆人逼近下不斷後退,冷不丁一塊石頭掉了下去,吓出一身冷汗。

進退不得,走投無路。

此時黑燈瞎火,葉浮生這個半瞎倒是混得如魚得水,他的眼睛在黑暗裏視物清晰,仿佛一只善于潛伏的貓。整個人悄無聲息地隐藏在樹桠間,連雨打樹葉的動靜都比他來得氣勢洶洶,絲毫沒有驚動旁人。這棵樹生得高大,他不僅能看清前方的混亂,連斜下方峭壁上的異狀都能一覽無餘。

淩波樓出事之時,他懶得管,只在婢女帶領下往謝離的院子趕,結果剛一進去,他就發現院子裏靜悄悄的,那小鬼不見了。

失蹤的少莊主正繃着一張稚嫩嚴肅的小臉,繞過了衆人追逃的路線,沿着山峰走向,從一處陡峭的山壁上往上爬。這處山壁貼近斷崖,嶙峋的石頭把他小小的身影擋得嚴嚴實實,要不是葉浮生這雙夜貓子似的怪眼,還真發現不了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兔崽子。

斷水山莊的事他管不了,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小孩兒要是出了事,他葉浮生一世英名也得翻為畫餅。只是謝離年紀雖小,輕功弟子卻着實不錯,在這峭壁上說不得如履平地,倒也勉強靈活敏捷,跟人形壁虎沒什麽兩樣。為防止貿然出手把這孩子吓得掉下去,葉浮生只好找個合适的地方窩着,不錯眼地關注他一舉一動。

大概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謝離終于爬到了斷崖下,卻沒有翻身上去,而是踩着一塊大石,借力把自己貼在了隐蔽處。

那漢子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做賊,比起市井小偷被抓時還要着急窘迫,一張黑炭臉漲得通紅,偏偏眼下插翅難飛,只好緊緊抓着刀鞘,好幾次差點掉下山崖。

薛蟬衣終于趕到,她抿着唇不說話,擡手一鞭甩了過去,漢子下意識地擡手格擋,半途又想起手裏拿着的是斷水刀,硬是轉過身去,生生拿後背挨了她一鞭。

薛蟬衣柳眉倒豎:“大膽匪盜,将刀還來!”

漢子嘶了口氣:“叫你師父出來說話!”

薛蟬衣人不大氣性高,長鞭兜轉如蛟龍出水,迎面再上。漢子咬了咬牙,斷水刀悍然出鞘,長鞭纏上刀鋒剎那,漢子只是順勢一劈,薛小姐的鞭子就少了一截!

葉浮生在樹上搖了搖頭,暗道:打女人,還要占兵器的便宜,端得無恥。

失了前力,長鞭反震回來,重重抽在薛蟬衣的手上,手背上頓時出現一條鮮紅鞭痕,皮肉都翻卷開來。她棄了鞭,一手掐上束腰的紅绫,卻被人按住了肩膀。

“謝某在此,有何指教?”

葉浮生原本沒骨頭般的身體慢慢坐直了,他看着那個越衆而出的男人,好像全身血液都倒流回沖,腦子裏轟然一鳴,帶得耳目都劇痛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抽搐了幾下,在樹幹上留下了幾個指坑。

謝無衣撐着一把油紙傘,輕袍緩帶,像個教書先生一樣閑庭信步。雨勢很大,他全身上下卻只有翻飛的衣擺濕了些許,面容削瘦,一雙眼睛卻比刀鋒更寒。

薛蟬衣退了一步:“師父!”

漢子被他氣勢攝住,差點後退一步直接摔下去,緊握着斷水刀,怎麽看都色厲內茬。不管這三年來江湖人如何編排謝無衣,可是他現在這樣的眼神體态,叫人一見就回想起當年群英會上敗盡英雄的斷水莊主,甚至比那時更可怕。

仿佛一只昂首淩雲的虎,變成了擇人而噬的狼。

謝無衣站在離他七步遠的位置,重複道:“謝某在此,有何指教?”

漢子深吸一口氣,硬邦邦地道:“指教不敢當,只問莊主一句——為何不接奪鋒戰帖?”

暗處的葉浮生剛平複心情就聽見這麽一句,有些好笑: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謝無衣看了那漢子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道:“你也用刀?”

漢子挺起胸膛:“是!我乃……”

“謝某沒興趣知道你是哪瓣蒜。”謝無衣冷笑道,“不告而拿是為賊也。怎麽,你認為謝某沒接奪鋒帖,就沒資格拿斷水刀,所以要來取刀替謝某參戰嗎?”

漢子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葬魂宮是邪門歪道,人人得而誅之,你身為斷水莊主不思除魔衛道,避戰謝客,可知多少英雄豪傑為此扼腕?”

“好不要臉。”一個聲音從人群裏傳來,恰好應和了葉浮生心裏的四個字。難得遇見知音,他施舍給那人一個眼神,發現正是之前匆匆一瞥的黑衣來客。

百鬼門主看熱鬧不嫌事大,他撐着傘走了出來,窄袖黑衣,眉目俊美到咄咄逼人,嘴角勾起個嘲諷的弧度:“在下見的世面少,如此無恥的行徑也能說得冠冕堂皇,實在長了見識,多謝這位言傳身教。”

這話說得不客氣,可惜楚惜微長了一張吃軟飯的小白臉,又撞上個二五眼的莽漢,當即被糊了一句:“你算什麽東西?”

楚惜微笑了笑,眼眸低垂,鬼氣森森,看到的人都覺得背脊一寒。

葉浮生收回目光,心道:披了聶小倩皮的黑山老妖。

“夠了。”謝無衣擺了擺手,目光如電,“你要如何?”

“葬魂宮氣焰嚣張,連奪武林四把名鋒,正道英雄無不憤慨。”漢子大聲道:“謝莊主,你若是接了奪鋒帖,替武林正道掙這口氣,證明斷水山莊如今不是浪得虛名,我便把刀還你;否則我就把刀轉手于其他英雄,總不至讓葬魂宮嚣張放肆!”

“好、好、好……”謝無衣連說三字,面無表情,周圍人都感覺脖子一涼,好像有鋼刀劃過。

手裏的紙傘陡然一轉,雨點旋飛出去,劈頭蓋臉地打向那漢子,他立刻下腰躲避,不料謝無衣提掌而來,并指如刀,已經與他咽喉近在咫尺!

漢子立刻抽刀格擋,謝無衣一指頭戳在刀身上,反而是那漢子被震退出去。他本就站在崖邊,這一下連吭聲都來不及,整個人都往後倒去,謝無衣眉頭一皺,變掌為爪去抓他,可漢子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硬生生躲開他這一手,連人帶刀墜了下去。

幾乎就在同時,一道小小的身影緊随其後墜了下去,謝離雙腳在間不容發之際踢開漢子的手,一勾一挑,将斷水刀接在手裏,可他年紀太小,之前又耗力過多,這一下就沒能站穩,若不是及時一手攀住岩石,否則就不是挂在崖頂下丈許做風幹臘腸,而是要掉下去喂魚了。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所有人都被這變故驚住,薛蟬衣花容失色:“小離!”

謝無衣臉色一變,想也不想地往下跳,卻被一個人往後一扯——楚惜微越過他跳了下去。

然而來不及了,謝離手中的岩石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斷響,男孩臉色煞白,直直下墜。

可他到了現在,也還是緊緊抱着斷水刀不放。

楚惜微的手差一點就抓到了他,結果只扯下了一片衣角,來不及皺眉,一道天青色的影子從他眼前晃過,快得讓他都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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