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輕狂(五)

武林中有三種東西是數不清的。

三教九流的雜魚,各大門派弟子的情仇愛恨,葬魂宮的亡命人。

所謂亡命人,一指葬魂宮麾下的大批死士,一指死在他們手裏的人。

前者顧潇暫且沒遇上過,後者卻已見了不少。

他幼時曾經居住過的山下有個村子叫“桃源村”,是因為村子依山傍水,村民不經常與外界交流,亂世狼煙多年沒有侵襲這裏,在被顧欺芳清繳了山匪之後,村民安居樂業,仿佛身在桃源仙境,但是如今,那裏卻變了副模樣。

顧潇下山後便去了故地重游,本打算是去見見兒時的風光,尋覓一下幼年時照顧過他的村民玩伴,結果到了那裏,卻看到本來寧靜平和的村子蒼涼了許多,不少人家房屋破敗,村頭村尾還添了許多新墳。

尤其是,那些死難的人家,都曾經與他們師徒三人有過或多或少的交情。

村頭牛大夫樂善好施,開着方圓五十裏唯一的藥鋪,顧潇小時候但有頭疼腦熱,都是去他那裏看診抓藥,可是這樣好的人卻在五年前的一個夜裏,被人剁了腦袋,一家老小連看門狗都沒放過,共計八個人頭整整齊齊擺在藥鋪門口;

那賣豆腐腦的許娘子,年少守寡,侍奉雙腿殘疾的婆婆和膝下不過七歲的兒子,她尤其喜歡顧潇,每次見到必定送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腦過來,可是這樣溫柔的女子卻被人活生生扒下臉皮,貼在了家中土牆上,吓瘋了她早起的兒子;

村尾種花養蜂的蓮姐兒,是個性格怯懦柔和的女子,每每見到端清必面紅耳赤,只敢送上一束含露鮮花,遠遠偷瞧一眼,然後就被顧欺芳瞪回去,卻從無壞心眼,然而她被人挖了雙眼剁下雙手,推進了荊棘叢生的木叢中……

百花村二十五條人命,在一夜之間慘遭殺害,而他們平日裏縱有恩怨也不過是小小口角,哪會招來如此大禍?

更遑論,死的人都是曾和他們師徒三人有過交集的。

顧潇想起了當年他與端清下山時遇到的圍殺,想起顧欺芳在搬家之後曾經回過這裏,但歸來時面色含煞,手裏驚鴻刀血跡未幹。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師父真正發怒。

顧潇有一種直覺,那殺人兇手是沖着他們來的,只是他們恰好先走了一步,找不到目标的兇手就拿了這些無辜人洩憤。

那一天陰雲密布,顧潇去祭奠了亡魂墳冢,恭恭敬敬屈膝磕頭,然後轉身去了他們生前居所,一一查探。

村子裏的人不多,死過人的屋子大抵不吉利,這些年來便一直荒廢着,顧潇把自己折騰成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灰猴子,這才找到了一把遺留在許娘子家中的匕首。

匕首打造有血槽和倒鈎,不難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握着它剝下一名無辜女子的臉皮。顧潇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發現把柄處刻了一枚小小的花紋。

那花狀似罂粟,是西南迷蹤嶺特有的般若花,因為嗜血生長,以死去的動物作為養料,所以又被稱“血肉花”。

而迷蹤嶺內只有一個勢力——葬魂宮。

顧潇追查葬魂宮半年,雖說一路且走且停,但是對方行事詭谲,很少留下尾巴,以至于他目前還沒正式跟葬魂宮的人交上手,倒是沒想到在這兒逮着了機會。

不管葬魂宮跟師父師娘有什麽舊日冤仇,既然都能遷怒旁人到這個地步,那麽他們一旦找到飛雲峰,恐怕又是一場大麻煩。顧潇一念及此,終于認真了起來,問道:“你是在哪裏逃開的?”

楚堯年紀小,記得也不甚清楚,只好一股腦地竹筒倒豆子,顧潇好一會兒才從這些胡言亂語裏找出了線索——在眠楓城被綁,行陸路三日,在金水鎮趁夜逃脫。

顧潇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發現這夥人的路線是一路向西,也就是說,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就是要去迷蹤嶺。

打定主意,顧潇就不再說話,楚堯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下文,在他懷裏不安分地動了動,小心地問:“怎麽了?”

顧潇還沒回過神,嘴上下意識地開了個黃腔:“血氣方剛的少年不要随便蹭啊,當心擦槍走……噗,我什麽都沒說。”

他陡然想起自己懷裏的是個七八歲大的娃娃,頓時感覺這句黃腔開得太禽獸,趕緊勒住缰繩。

楚堯:“……你說什麽?”

“乖孩子就要學會裝聾作啞。”顧潇慈愛地摸摸他的頭,“來,睡吧,或者你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

楚堯遲疑了半晌,才“嗯”了一聲。

顧潇小時候其實沒看什麽故事,一般情況下他如果睡不着,那麽不是被師娘念詩文經義的聲音活活催眠,就是被師父拎起來鬧騰通宵直到筋疲力盡睡過去,從小到大看過最多的雜書也是從師父屋裏翻出來的小話本子,可那些記載了市井豔辭麗章的玩意兒絕對不适合給小孩子聽,顧潇自問自己還是個禽獸不如的人,做不來這麽牲口的缺德事兒。

于是他決定取材生活,現編現賣——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兇殘可怕的女土匪,她身長八尺,腰間挂着一把殺豬刀,每天都要吃小孩子的心肝兒,還總喜歡下山去搶男人,後來她把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搶上了山……”

楚堯在他懷裏抖了抖:“她要扒皮做衣服嗎……”

“你這是鬼故事,一點兒也不真實。”顧潇撇撇嘴,“後來這個男人做了她的壓寨夫人,女土匪再撿了個小孩子,從此改邪歸正,一家三口齊了,大團圓結局。”

楚堯:“……”

他終究還是在顧潇懷裏睡了過去,等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日上三竿,自己被顧潇背在背後,這混蛋正一手接了賣花姑娘一枝秋菊,一手拿着個小酒壺喝酒。

楚堯眨眨眼睛,看到周圍竟然都是街坊市井,不由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這是哪兒?”

“金水鎮。”

楚堯悚然一驚,他剛從金水鎮逃出來,一路藏在行商走販的車子裏,颠簸了一天才混出城去,又在荒郊野嶺跑了一天多,卻沒想到只是打個盹兒的功夫,竟然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顧潇解釋了一句:“昨晚你睡着之後不久,雨便停了。我琢磨着得早點動身,又看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就幹脆放了馬,帶着你用輕功趕路,一大早就進了城。”

說話間,他把楚堯放下來,小娃兒甫一落地,就往他背後鑽,恨不得把臉埋進他衣服裏。結果這家夥反而把他拉到身前,将一張胖嘟嘟的小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生怕別人看不清楚。

楚堯:“……你做什麽?”

“我帶着你在金水城轉了大半天,可是別說有人找茬,連個跟蹤鬼祟的人都沒遇上。”顧潇拍了拍他的頭,壓低聲音,“這到底是他們太不把你當回事兒,還是說……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你這麽個小孩子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呢?”

楚堯聽不大明白,只是隐隐從顧潇這幾句話裏嗅到了某些不尋常的味道。

顧潇話說得輕笑,心裏可一點也不輕松。

楚堯這小孩兒的打扮非富即貴,說話談吐不似一般小兒,是普通富貴人家養不出來的氣度,可見他與那所謂的哥哥身份都不會簡單;再說,葬魂宮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随便綁上兩個富家子弟就開始勒索圖財,既然費了心力把他倆擄走,為什麽丢失其一之後卻沒耽誤他們的行程,不說急追瘋找,連個留守待信的招子也沒留下,這可就太奇怪了。

除非……葬魂宮真正的目标只有他哥哥一個人,而且并不打算取這孩子性命,更不怕從他口中洩露了消息。

楚堯看着他臉上笑意消失,莫名就有些怕,小心地扯了扯他衣角,問:“那……我們怎麽辦?”

顧潇低頭看了看他,問道:“綁你們的人,多嗎?”

“不多,我十個指頭數兩遍都不夠。”楚堯想了想,“但是他們駕了四輛車,我和哥哥被綁在中間一輛,卻只被兩個人看守着。”

“你哥哥把你放走的時候,有說過什麽話,或者給了你什麽東西嗎?”

楚堯咬着手指頭想了很久,強迫自己去回顧那一夜驚慌破碎的記憶,顧潇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他說……‘北邊起風了’,還給了我一個小布包。”楚堯在身上摸了摸,可是一路颠簸,那随手拿碎布包起來的玩意兒早被弄丢了,他只好努力回想着裏面的東西,“布包裏是一撮黑色粉末,聞起來很臭,就像……恩,就像過年時放炮仗的味道!”

“北邊,起風了?”

顧潇皺着眉頭,心念急轉,在某一刻忽如驚雷在腦中炸響,頓時臉色大變!

金水城這個地方,是南北交界之地,從眠楓下金水,路線是一行向南,因此他事先推測葬魂宮人是想回迷蹤嶺,但是……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是在此地棄馬換船,從水路北上!

顧潇這段時間雖然走的地方不多,但是對邊關戰事有所耳聞,聽說北方有藩王造反,勾結蠻族大舉興兵叩關,幸被邊關守将抵死相抗,北方衛所守備均連成鐵桶一線,才沒讓逆賊得逞,只得退軍七裏,隔河駐守,依然虎視眈眈。

北方戰事緊急,內城也暗流疾湧。聽說有不安分者已經開始走私鹽鐵生意,趁着亂世牟取暴利,不惜于叛賊內應勾結,武林中有些無道勢力甚至已開始接手針對朝廷要人的暗殺,以及對火藥兵器之類的劫掠。

味道刺鼻的黑色粉末,很可能是火藥,而這兩個孩子……

顧潇眯了眯眼,深深看着眼前手足無措的小肉丸子——

他倒是疏忽了,這天下姓楚的人不少,但是真正值得葬魂宮大費周章的不多,而其中最貴不可言的,卻是……那以國為姓的天潢貴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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