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輕狂(六)

顧潇動筆寫了一封信,跟驿站要了信鴿送往飛雲峰,然後才把楚堯拎到個僻靜角落,也不說話,就這麽深深看着他。

打孩子不是他的作風,但是吓唬孩子他卻見得多了,小時候他最怵的不是師父手裏那把雞毛撣子,而是師娘不言不語時看過來的眼神。

威重如山,勢沉似海。

楚堯被他盯得腿肚子都打哆嗦,生怕自己哪裏惹着了這看起來腦子就有病的人,但他雖然吓得臉色發白,卻好歹忍住沒流眼淚,堅持着擡頭跟他對視。

顧潇看得有些驚訝,心道這小肉丸子還很有幾分骨氣膽色,将來不是倔牛脾氣,就是死心眼子。

這麽想着,他和緩了臉色,道:“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去做,但是這件事牽扯得太大,實話跟你說,我有點怕。”

顧潇今年十六,混跡江湖不過半年,雖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是沒說惹麻煩不嫌大。

如果他猜對了,那麽這件事就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恩怨,而是事關家國生死,顧潇自問身無二兩肉,肩膀挑不起這麽重的責任。

楚堯眨了眨眼睛:“你怕……死?”

在他如今僅有的認知裏,死亡大概是最可怕的東西了。

顧潇搖了搖頭:“我更怕害死別人。”

“不……都一樣是怕死嗎?”

“一個是一了百了,一個是死了都不得安心。”顧潇蹲下來,“人這輩子最怕的是問心有愧,所以你想做這樣的人嗎?”

楚堯此時還不能明白他話裏的深意,只憑着本能懵懂地搖搖頭:“不想。”

“乖孩子。”顧潇這一次倒是沒手賤去摸他的頭,而是保持着這樣平視的姿勢,“我會去救你哥,但不能帶着你。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把你藏起來,然後會有人來送你回家,你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楚堯聞言抓住他的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要跟着你,我怕!”

“帶着你,我就什麽都做不了。”顧潇笑了笑,“你可想好了?”

楚堯癟着嘴,猶猶豫豫地松開手,嗫嚅道:“你一定要帶我哥哥回來,別騙我。”

“放心,我從來不騙小孩兒。”

“我八歲了!”

“毛長齊了嗎?”

“……”

“這就對了。”顧潇站起身,拉着楚堯的手,“我先把你藏起來,不許鬧。”

他剛才那封信是寄給顧欺芳,畢竟眼下除了師父師娘之外沒有誰可以讓他毫無顧忌地托付信任。在那封信上,他寫了一家客棧的位置,這地方在金水鎮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店家他也在早上見過,是個忠厚之人,于是他開了兩間房,交足了銀錢,然後囑咐楚堯平日少出門,每日飯食都在房中用,再在另一間房外畫了只小小飛鴻,這才放心準備離開。

楚堯一直看他忙活,心裏七上八下,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只好忐忑不安地坐着,直到這時才開口:“你讓什麽人來接我?”

“我師父,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腰間有把黑色長刀,表情很欠揍,你一看就知道。”

楚堯這才放下點心,覺得這混蛋哪怕不說人話,但好歹手上功夫過得去,他師父應該更靠譜一點,沒想到就聽見顧潇補充了一句:“就是昨晚我跟你講的那個女土匪,別怕,她從良了。”

“……!”

顧潇趕在被孩子抱腿之前一溜煙兒竄了出去,跑出好遠才抹了抹汗。

他去行驿找人問了路,北方前線是在驚寒關,距此路途遙遠,在這短短兩天裏,別說那些人是走水路,就算插了翅膀也絕對沒到那裏去,想在半路截下應該還有機會。顧潇找經驗豐富的行商畫了張簡略地圖,皺着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決定繞路而行。

水路勝在隐秘,想來他們沒打算驚動關卡,難免會失于早晚和迂回輾轉。顧潇買足了水和幹糧,再買了匹好馬,心中算着行程腳力,一路策馬狂奔,連跑了兩天,差點兒連自己都找不着北,這才發現了一片蘆葦蕩。

前方不遠就是“雁回河”,船行數裏就可轉陸路,已經靠近了北地,按理說此地應設下關卡,但是這雁回河暗流湍急,中游之後飛瀑而下,兩岸怪石嶙峋,山勢陡峭得很,可謂一道天塹,若非藝高人膽大,人也不會來這兒跟老天爺賭命。

眼下正是黑燈瞎火,烏雲蔽月,只有稀疏幾點殘星,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候。顧潇把馬放了,自己折了根蘆葦墊腳,他學刀不過六年,輕功卻已經練了十二年,雖然還不如顧欺芳踏水無痕,卻已把“一葦渡江”練出了些火候。

他趁着夜色沿河岸略略查探了一番,沒發現什麽端倪,想必這兩日來沒有船只或者車馬從此路過,于是放下些心,安靜藏在了蘆葦蕩裏。

他趴了近兩個時辰,河面上還是半點行跡不現,顧潇不禁有些慌了。

遇到楚堯的時候畢竟為時已晚,手中掌握的線索不多,大半還是憑感覺猜測。這一路日夜兼程,滿心都是唯恐趕不上對方,卻忘了也許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顧潇猶豫着要是再等一個時辰不見情況,就冒險向官府那邊報信,之前不如此作為,不外乎江湖廟堂泾渭分明,外加他也不清楚官場如今那些人可信,這才決定自己拼上一把,若是猜錯了這一次,那就只能铤而走險了。

幸虧老天爺還是眷顧了這只瞎貓。

在他已經有些按捺不住的時候,終于借着點點星光,在江面上看到了幾艘船只影子,沒展旗,也沒點火把,不曉得撐船的人到底有何本事,竟然能在這黑夜流水中行路無礙。

顧潇想了想,從衣袋裏摸出了一塊葉片狀的琉璃鏡。

這東西是幼時顧欺芳給他的玩物,據說是友人從西域帶來,雕琢精美不說,還能視遠如近,即便在夜裏也如觀白晝,可算是他有時上房揭瓦掏鳥摸魚的一大依仗,即便長大了也沒舍得丢。

顧潇閉上左眼,将琉璃鏡貼在右眼前,昏暗的夜色如被撥開沉霧,內中掩藏的一切分毫畢現——三只不大不小的船,外表普普通通,船頭船尾各有兩個黑衣人,中間船艙被油氈布蓋着,觑不見裏面一星半點。

來了!顧潇心中一沉,奈何距離太遠,他根本聽不到船上動靜,只能依稀看到那些黑衣人彼此間偶有交流。思量片刻,他叼了根蘆葦管在嘴裏,悄無聲息地下了水。

他畢竟是南地生人,水性自然極好,又做事謹慎,沿着蘆葦蕩迂回靠近,然後一口氣潛了下去,緊貼在最後一艘船的底部,中間不小心激起的水花,還不如一條魚蹦跶得厲害。

他選擇這條船是有原因的,前面兩艘船吃水差不多,想來裏頭裝的東西重量相若,而這最後一艘的船舷下陷卻要深些,如果上面不是多裝了東西,就應該是多載了人。

本打算離得近好偷聽,可沒想到他這位置雖然隐蔽,但不利于耳竊,憋了會兒氣卻連個雞毛蒜皮也沒聽清。顧潇一邊像魚一樣小心吐着氣泡,一邊摸出了匕首,決定兵行險招,模仿海商裏的鑿船水鬼,給這些家夥來個先下手為強。

想完就做,顧潇運起內力灌注手上,狠狠朝着船底刺過去,只是他忽略了水的阻力,這一刀雖然出手迅疾,但是卻被水卸去了不少力道,最後刀身插入船底,卻沒能如願捅出個洞,反把船震了一下!

“誰?!”

顧潇心道不好,整個人沖出水面,順手抽出腰間長刀,借勢一斬,恰恰劈斷一人兜頭打下的船槳,腳在那人頭上重重一踏,“咔嚓”一聲,這人脖子就往裏陷了半寸,死得不能再死了。

這廂生變,剩下兩艘船立刻掉頭,船上已有人彎弓搭箭,顧潇旋身将刀一掃,蕩開飛箭,同時一腳踢開船艙遮簾,冷不防一人從中殺出,手裏齊眉棍連出七下,顧潇雖然躲過要害,但是肩膀挨了一記,頓時整條左臂都在發麻。

讓他驚詫的是,剛才交鋒足夠他看到船中之物——不過是些裝了勞什子的破麻袋,并無火藥氣息,更遑論是被綁的富貴公子。

心頭一跳,顧潇在交手之際回首一看,只見後方被蘆葦擋住灘塗上還有一條小船,此刻船上人發現前頭生變,已經棄船往崎岖山路而奔,匆匆一瞥,是一男一女劫持着一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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