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輕狂(七)
顧潇還來不及看清,又一棍攜着勁風迎面掃來,他側頭避過,忍痛擡起左手,屈指在那人腕上一點,指力在關節炸開,那人手上失了力氣,就被他奪了齊眉棍。
然而前面兩條船已經倒轉回來,擋住了他撤退之路,近處不便拉開弓箭,三船就連為品字,顧潇只覺眼前一花,六道長繩飛射而出,上面纏着柳葉刀,貼上皮肉就是鮮血淋漓。顧潇不敢輕慢,腳下一點,身如鴻雁拔地而起,六道長繩在他腳下交錯勾連,緊握它們的六個黑衣人也騰身而起,以顧潇腳下繩結為點,縱橫來去,幾個呼吸間就在半空中把他綁成了粽子!
其中一人冷聲喝道:“絞!”
柳葉刀已經在顧潇身上切開淺口,再一用力,便如淩遲之刑千刀萬剮。在此人話音剛落剎那,顧潇手中齊眉棍捉隙射出,重重打在一人頭上,那方勁力一松,不待其餘人發力,顧潇輕喝一聲,反手長刀斜出,同時身如重石般陡然下墜!
下墜之力與逆刀之勢相處,顧潇身上被撕開了好幾條血口,皮肉都連帶了一絲拉,好歹是脫困而出。他顧不得戀戰,一手抓起繩索,運足全身力氣重重一掄,一個沒來得及放手的黑衣人被他斜斜甩了出去。
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顧潇從來都明白,餘光瞥見那邊三人已經快要跑過山坡,他一咬牙,拼着生挨一掌,借力踏水而去,驚鴻訣運轉到極致,腳下如憑虛禦風,幾個起落就落在那三人面前。
趁着追兵未至,顧潇還沒站穩,手上長刀便順勢一轉,借着他現在騰挪身法,使出驚鴻刀法第一式“游龍”。
“翩若驚鴻,矯若游龍”,這一式是整套驚鴻刀法的第一式,也是後面招式的基礎所在,出手快,刀勢洶,如狂龍擺尾摧枯拉朽,力抗四方不在話下。轉眼間,他整條右手都被震麻,刀上卻穩穩架住了那男人手中的鐵鈎,兩相角力,顧潇不肯吃氣力的虧,手下一松,長刀被鐵鈎帶得當空一揚,便在這剎那,他左手已并指如刀,點上這男人巨闕穴。
驚鴻刀法第二式“驚雷”,是以點破面的“破”字訣,運用在刀上,最适合從重圍中突破,然而顧潇年紀尚輕,見縫插針的眼力遠遠不足,索性将這一式改為指法,專門用作戰時後手,偷襲關節大穴。
巨闕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被這暴烈指力一催,全身內力都在此處炸開,那男子本欲趁機封喉奪命,結果鈎子剛搭上顧潇脖頸,心脈便被寸寸震斷。
鐵鈎差點劃開他脖子上皮肉,從鬼門關撿了條命回來的顧潇後怕之餘反而更有熱血沸騰的興奮,眼眸一眯,顧潇聽得耳後風聲起,扯下外袍當空一甩,箭矢将一件好端端的衣服射成了馬蜂窩。
心知追兵将至,顧潇見得那女子手握峨眉刺抵在少年咽喉,忽地冷笑一聲,伸手入懷掏出一物當面一甩,如暴雨梨花剎那綻放!
事出危急,那女子本就被男人慘死吓住,現在被暗器唬得失了方寸,下意識把少年推到面前一擋,那劈頭蓋臉的玩意兒頓時落了少年一身!
與此同時,顧潇欺身而近,接住長刀自上而下劈來,将一張算得上嬌媚的臉蛋兒,劈成了半面鬼。
“這位壯士……”少年還沒從這驚變回過神,适才那些小東西打得他生疼,卻無甚殺傷力,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把濕淋淋的瓜子。
顧潇抽空喘了口氣:“別叫壯士,叫英雄,謝謝!”
來不及多說,之前船上的十二名黑衣人都已追至,顧潇護着少年且戰且退,忽然聽得少年叫道:“沒路了!”
顧潇回頭一看,山坡盡頭已無前路,下方是陡峭岩壁和湍急水流,終于忍不住爆粗:“……娘的!”
是不是每個初出江湖的英雄少俠都要來一場跳崖跳河啊!
然而一打十二再帶個累贅,顧潇就算真的腦子進水了也不會這麽選,他深吸一口氣,擋下一劍的時候飛快問道:“你會憋氣嗎?”
少年的回答是一個帶着苦笑的搖頭。
“要命了這是……”顧潇一刀逼退欺近的殺手,返身抱起少年,腳下一躍跳了下去,身後的刀劍幾乎是擦着他砍過來,卻只來得及割下幾縷被風揚起的頭發。
兩人就像石頭般在飛湍瀑流間急速墜落,水聲掩蓋了所有的驚叫和呼喊,顧潇根本沒空去管少年的反應,他的眼瞳緊縮,死死盯着越來越近的水面,忽然将長刀向下一擲,破風穿水,深深插入一塊凸出水面的石頭上。
與此同時,他抱着少年生生一折,腳尖穩穩踏在了刀柄上,卸下的餘力将整把長刀生生震斷,而他這才站不穩身體,兩人一起狼狽地滾落水中。
水的力量幾乎要壓癟胸腔,把所有的空氣都擠壓出去,從上方洶湧而下的水流沖刷着血肉之軀,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被拉扯拍打,他把少年護在懷裏,吐了口血,只是那鮮血也很快被流水沖走,什麽也沒留下。
好在上方的亡命之徒沒膽子冒這個險,而現在黑燈瞎火,最是逃命的好時候。
少年用手指摳着水裏的石頭,好不容易扶着他爬出水面,顧潇緩了口氣,顫抖着手摸出琉璃片定睛一看,發現自己兩人已經被沖出了一段距離。
岸邊有一片山林,只是臨近北地,草木并不旺盛,秋時又正好是枯黃蕭索的季節,兩個人走進去,就跟暴露在空地上的兔子沒區別。
只是現在也沒別的路可以走了。
他抓着少年淌水上岸,剛一踩到地面,全身力氣都沒了,手腳軟得像面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走進林子裏。
拼着一口氣走出老遠,眼前的樹木從稀疏到漸漸茂密,兩人這才癱坐在地上。顧潇氣還沒喘勻,身上傷口被水撤得更裂,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哆嗦着手摸出藥瓶準備上藥,可惜摸了個空,想來那小小的藥瓶子不知道被沖哪裏去了。
暗嘆一句倒黴,顧潇把思緒從驚心動魄的戰鬥裏拔出來,這才想起自己是殺人了。
他下山以來傷人多,真正殺人卻還沒有,哪怕是在荒野客棧,也不過是斷了木柱壓得店家難以追上,手上的刀雖然厲害,卻從沒要過命。
畢竟還是個绮歲少年,誰能真的做到視人命如草芥,把殺人當宰畜牲呢?
可是今晚,他殺了三個人,當時情急之下并不覺得如何,現在回想起來卻是驚大于怕的。
他怔怔地出了會兒神,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道聲音:“多謝這位……英雄。”
顧潇欣然回神,這才有機會打量身邊的少年,借着慘淡星光,隐約可以窺見個半大少年的輪廓,聲音是正當這年紀的沙啞,但語氣很是有禮。
“不客氣。”顧潇曲起一條腿,好奇地問,“你叫什麽?”
少年滿肚子的話堵在嗓子眼兒,他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問:“你不知道我是誰?”
顧潇翻了個白眼,可惜黑燈瞎火無人得見。
少年沉默了一下:“那你為什麽要從葬魂宮手裏拼命救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顧潇嘆了口氣,“一個長得像肉丸子實際上也是個肉丸子的小孩兒涕淚交加地求我,讓我去救他那被壞人抓去即将下鍋的哥哥,所以我就來了。”
少年一怔,随即喜出望外:“……阿堯?”
“看來是沒錯了。”顧潇看向他,“所以,肉丸子的哥哥應該怎麽稱呼?”
“……我叫,楚珣。”
少年的回答簡單明了,也誠摯無欺,顧潇反而沉默了。
他沒聽過楚堯的名字,卻聽說過楚珣。
大楚皇室以國為姓,當今聖上有九位皇子,其中被立為儲君的大皇子早年病逝,只留下嫡長子作為皇長孫,為聖上所喜,賜美玉為名,是為楚珣。
由于早有懷疑,顧潇眼下并不誠惶誠恐,只是有“果然如此”的平淡,緊接着就生出不祥的預感。
“朝廷中有叛賊與武林勢力勾結,走私兵器火藥,暗殺各處要人,意圖讓各地鎮守官員疲于應對,無力支援北方。然而眼見北方戰事依然僵持不破,這些個亡命之徒便通過叛賊線報,找到了微服出宮的我和阿堯,打算将我們帶去前線交給反王,威脅守關大将。”楚珣年紀不大,說話很有條理,聰明冷靜得不像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我抓住機會放跑阿堯,也是希望他能把這個消息帶出去。”
情急之下的想法,雖然倉促,當時卻也沒有更好的做法。
可惜肉丸子光長肉,沒長腦子……這句話顧潇沒說,而是換了比較委婉的說法:“可惜他太小了,不懂你的意思,只能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希望能找到人來救你。”
楚珣苦笑一聲:“不管怎麽說,能從葬魂宮手中脫困已經是大幸。”
“現在就松口氣還太早了。”顧潇撿起樹枝在地上劃拉了幾下,“動皇室的人,可是在拿腦袋拼命,他們這一次都會變成水蛭咬住我們不放。”
楚珣:“我不能落在他們手裏,否則後患無窮。”
顧潇心裏明白,楚珣以真名實姓相交,并非感念什麽救命之恩,只不過是他眼下別無他法。
他太需要一個能保護他回到安全所在的人了,怕死也好,大局也好,楚珣和楚堯都必須好好的,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出身宮闱的少年将自己性命跟家國綁成一線,一同交付給自己這個陌生人,賭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恩仇道義。
顧潇若是應了,便如負千鈞重擔,舉步維艱,一不小心就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若是不應……
他很久沒說話,楚珣也安靜地等着,半晌後,顧潇才開了口:“你想去哪裏?”
“……先去找阿堯,離北方越遠越好。”楚珣心頭一喜,努力在腦海中回憶,“距眠楓城不遠的瑜州城裏,守将陸大人是我九皇叔的親信,素來親民愛國,應是可信。顧大俠若能将我兄弟二人送到陸大人處,便再無顧慮,他日必定重賞以報!”
顧潇扯了扯嘴角,肩膀上陡然壓了這樣重的擔子,眼下根本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