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叁貳】

我回國公府的時候我爹已去部院做事,路過南跨院兒時大嫂正抱了我嫡侄子往外走。

這小子兩歲多了,會認人會說話,但胡鬧尚同他那庶弟一個模樣,擡頭見了我便将手裏的糖餅一把扔在我身上:“小叔叔!小叔叔抱!”

眼見那糖餅在我官袍前襟上挂得黏糊糊的,大嫂登時又厲了眉目要落掌揍兒子,叫我好說歹說勸下來,嫡侄子從他娘臂彎裏滑下來,哭喪個臉捏我袍子擺使勁搖晃,“逸兒不同娘住,同小叔住!娘兇!”

這叫我一瞬想到皇上賜給我那宅子,忽有些尴尬,撇眼兒瞧大嫂,倒沒對她兒子再提起手來,反而有些紅了眼眶,只在我面前站着強笑,說這小子慣會胡說話,叫我別在意。

我只裝作沒瞧見她臉色,默默摳掉了衣服上粘的糖餅,把侄子抱起來,沉默了會兒實在找不到言語,便問她大哥呢。

“去營裏了。”她沒好氣地伸手把兒子抱回去,擡眼看了看我,眸子竟有些忿然不甘,只道了句小叔子請好,便往扭身後院去了。

我在石板道上站着愣神,心想果真花木方塘小,樓臺宅院深。從前聽說京中高門貴第妯娌恩怨皆因中饋宅院而起,我從不信,現今我是不得不信。

我也不是不明白我大嫂是何故變成這模樣的,畢竟她當是嫁進來後才知道我們欽國公一家子是真要造反的,彼時木柴燒作了炭,青絲落成了灰,頂好脾性的黃花姑娘送進我大哥的洞房,想退婚也來不及了。

幼時有一回我娘做壽,我曾偶立在此處石板道上聽我爹在南跨院兒裏同大哥落訓,說大哥成了家也沒個正形,成日往外跑。

那時大哥方娶了大嫂,大嫂脾性還沉穩出挑,尚沒被家道瑣事折磨盡了賢良,而我心智剛開,八、九歲大,将将能聽懂些大人的話裏有話。

我聽見院兒裏大哥耷着聲音同爹哭了一聲,“爹,雲煙兒是個好的,我也知道。”

雲煙兒是我大嫂的閨名,大嫂姓柳,這端的是個清風淡月的名字。我娘從不許我沾染後院兒瑣事,我卻一向頗為好奇,那時聽聞大嫂名諱,心想這是不是聽見了家中的秘辛,竟還有些興奮,便放下手裏的木陀螺和小鞭子,趴着門縫偷偷往跨院兒裏瞧,卻見大哥一膝蓋在我爹面前跪下去,滿臉是淚道:“爹,我不想反了,爹你救救我。”

此言将我驚得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心胸都涼透。

……反者乃叛,叛朝背國者皆誅。我從小被京中小輩背後裏說我爹要反,深深懂得這反字何意。

我期待我爹說些什麽,哪怕僅是否認這個反字也好,可跨院裏我爹沉悶而老穩的聲音卻像道鏽鈍了寶鋒的破鋸子,幾乎将我耳朵裏锉得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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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這油鍋裏都煮熟了豆腐,你現在說此話……還真晚了。”

【叁叁】

我垂着頭看着地揪着衣擺梗着脖子,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停停擱着,我卻覺得它們自抽着狠狠轉起來,轉到我眼花缭亂頭腦昏沉。

擡眼看顧間欽國公府這廊子亭子院子景致一等一的好,是歌盡春風綠了樹梢,是舞底揚袖紅了枝頭,賓客尚在前院笑,高朋喧嚣皆可聞,滿園香卉貫鼻,各地奇珍絡繹,林間樹下我大哥二哥曾領着我跑過,娘坐在海棠下替我縫袍。

許我不知滔天權勢榮華功祿幾多重,怎教人盡可抛卻高門宅邸天倫樂事悠,我從小恨不能化了泥水融在此中,哪怕不哭不笑一世,就此纨绔酋游老死一生,也都心甘情願。

我從不信我爹真會反,從來都沒信過。

我想站起來,想擡手去抓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昏花氤氲中卻屢試屢敗。

沈山山從地上替我撿起那兩樣兒東西,白了一張臉捏進我手裏,抖着聲音道:“稹清,我……我們接着去玩兒罷,要不,我給你紮風筝也成。你……你先起來。”

我知道他也懂那反字的意思。

沈山山漢書左傳四歲起念,秦史春秋平日裏只當故事講與我聽。

他懂的比我還早多了,亦深多了。

【叁肆】

我被大嫂那一眼瞧得心煩意亂,走回自己院兒裏叫徐順兒開始拾掇東西挪窩去東城皇上賜下的新宅,一道看着人四下走動,一道回想起那禦史臺折子來,只覺後腦勺疼得像被誰敲了記悶棍。

梁大夫的上疏何其緊要,皇上何故要當着沈山山的面過問我區區中丞,說白了是提點我警醒我爹收斂些罷了。

不然沈山山一家就得跟着遭殃,我料想必然必然是這樣。

屋子另頭徐順兒知道我挪窩之事在我爹那方鐵定不好收場,他不大怕我被打,估摸是擔心自己挨打,故将我東西拾掇得慢如刑部出案,零零碎碎盡揀些破玩意兒,正經東西沒怎麽動,少時拉着個木箱子問我:“爺,這一箱的舊風筝還要麽。”

我腦子裏的千絲萬縷正快織成張破布,徐順兒這問卻像把刀子,揮手一劈就将這破布割作了兩截兒,一截兒灰一截兒黃,我在當中青了臉奔上去一把合上那破木箱子:“收別的去!”

徐順兒吓得撲爬跟鬥沖出我屋,留那木箱裏各色風筝橫橫豎豎糊得花裏胡哨紮在我眼裏。

我落眼這麽瞧着,只覺若我伸手在當中一撈一摸,斷繩都能縛斷我指頭。

【叁伍】

錦瑟華年,月橋花院,瑣窗朱戶,我守着這箱子斷線的風筝,一晃一年兩年三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

沈山山給我紮了二十年風筝,我欽國公一府上下卻只帶給他滅門的禍。想到此我一腔熱得恍若燈盞無油焰燒心,落到底處,卻又是他當年提着蹴鞠走出宮門的人影,冷若秋風貫地卷百草。

是我對不起他,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他。

【叁陸】

下人拾掇太慢,我幹脆自己将一箱一箱的東西胡亂地塞,一心緊趕着徐順兒去備車,要趁我爹回府前搬出去以免挨揍。

可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家丁報去了我爹部院裏,我正守着徐順兒擡箱子上架,我爹竟忽然出現在我院門前,兩步走進來虎虎生風,怒了一張威嚴的臉,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落在我腦門上:“你個不孝子!給老子滾進去!”

我心裏頗愁苦,宿醉缺眠進了宮糟了心,我爹這始作俑者如今還一掄子打在我頭上,此時是再站不住,幹脆坐在我院兒裏的石階上任他揍。他抽了徐順兒手裏的挑杆兒就一棍打在我背心,疼得我眼冒金星,死活也說不出一句話,卻也并不往屋裏走。

我爹氣得臉都紅了,老聲兒震震道:“我瞧你是皮子生鱗翅膀硬了!斷袖罷了,恃寵罷了,皇上替你撐腰便是一時心血,往後宮中皇子皇女一落地,他能記得你是誰去!讨宅出府的事情豈能是你做的?……奸佞!你個不成器的奸佞!你要将我欽國公府的臉皮給臊盡!”

他竟也說我是奸佞。

我由得他一拳一腳一杆子落在身上,照常理想自己此時應當恸然一哭,然搖晃間青天白日映在我眼裏,卻沒有酸澀只有幹痛。

我哭不出,要說什麽也說不出,如張口斷舌睜眼失目。

從小到大我都這樣,合該是個繡花枕頭窩囊廢,卻入了官場皇城風流場,含上金湯匙,攤上國公府這錦繡成堆的羅衾軟榻。

我爹折騰盡了癱坐在這羅衾軟塌的青磚石凳上,望着我那一車子雜七雜八的檀木衣箱破爛東西停在院兒裏,忽而撕心裂肺般閉眼哽咽道:“……你出這府,我就當沒你這兒子!”

我看着我爹老邁眼角終落了滴淚。

這叫我心裏如被蜜蠟堵了竅,昏沉悶頓中竟覺出絲喜,這喜真叫不孝。

原來我爹還是在意我的。

揍了我那麽多年,此時此刻,有這淚,我方覺那些拳腳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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