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肆伍】

那時候心性估摸和我現下同老爹決裂了灰頭土臉一瘸一拐推車挪出國公府是一樣樣兒的。

一牆一門将我一生的笑鬧關進去,我還聽見嫡侄子在同她親娘死乞白賴地哭。這哭叫我一時龇牙咧嘴見己推人心疼嫡侄子的皮肉疼,可腦袋裏又想,這打他也是好的。

畢竟我爹大約從此以後終于再不會打我。

進馬車前我稍仰起頭再瞧了一眼欽國公府的大匾,金鈎石刻一撇一捺好生威風光鮮,那是先帝爺的親筆。

我小時候爹曾擡手指着這牌匾同我講過,“什麽叫欽?威儀悉備曰欽。什麽叫甭砸自家招牌?咱家招牌便是這,這可比咱家金庫糧房的所有玩意兒加起來都值錢,都金貴,你且替老子惜着點兒折騰,折騰垮了你也得不着好。”

他說的挺對。

小時候我只當爹拿着條棍訓我話,自然他說什麽都對,後來到我自個兒瞅着那牌匾,心想這國公府便是小爺我生根冒苗的窩窩,終于能覺摸出些妙處時,爹這話才有了幾分實意。

故此時我再瞧這金鈎大匾,還真怪難受。

我想我一腔裏應當全是悲,這悲堵着心口蹿着喉嚨酸着鼻頭,偏偏原因無法說出口。我懦弱到只能蜷起身子由我爹狠狠打我出氣打到他累了也就罷了,絕口不提皇上同我要好或爹他那謀反之事,恍如我當初只能扯着胡亂的借口躲回家裏不去慧林寺吃鍋鍋兒,僅僅為了避開那個同我總角相交的沈山山。

沈山山不是山林老虎洪水猛獸他從小待我一等一的好他不會吃了我,可除了躲我不知我還能做什麽。

再待下去,我大概怕我自己能吃了自己。

那日沈山山着人趕了他家那馬車一路送我回府,我直盯着車壁上的青布頭子,贏來的快三百兩銀子擱在我懷裏好似塊兒巨石懸着系着,又重勒得又疼,可我若不笑笑又真對不起這賭馬的手氣,故還得同沈山山接着講笑話兒扯犢子,還得就着話頭兒拍了椅子同他樂,氣的時候得逮着他頭發拽,上蹿下跳可累死我,直覺心血都要虧盡了,才終于下車見了我國公府這黑底金字兒的親親大匾。

當時心裏沒出息的悲卻又莫名更重了,想我堂堂國公府小公子竟怯個破大少年,我羞是不羞。

沈山山打車板兒下揀出我沒開的板鴨油紙包兒揣在我手心兒裏,叫我拿回家熱熱吃了。

我接過來才發現那油紙包裏的吃食早放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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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時候還燙着呢,哎。

只不過還好一紙掩了當中物件,沒誰能知道那該是什麽不是什麽,涼了燙着也就沒幾個要緊。

這大抵就是我的命。

【肆陸】

我那時深深想着,這紙還是不揭的好。

【肆陸】

別了沈山山我垂頭喪氣踏回府,我爹竟危坐在前廳等我,邊上立着我大哥二哥狀似說着什麽,阖府下人浩然絡繹地往大圓桌上擺着菜,粗略一瞧一二十盤雞鴨魚肉。

我娘眉眼含笑地坐在桌邊搭手指使,大嫂見我回來還同我和善招呼一句:“小叔子回了啊。”

我瞎吭了一聲算數。

也不知是什麽日子,他們臉上竟都有喜氣。

我可沒有,也不關心。

我把懷裏錢袋往地上一扔,也不顧大哥二哥勸,只照着我爹跟前猛跪下去,實話說我去賭馬吃喝瞎晃悠了一下午,頗爽,爹你趕緊揍我。

我于孟浪玩樂之事從未在爹跟前招過實話,故這一心求揍之言将我父兄三人都震了一下,大約覺得我被誰竄了魂兒不是本人。

我爹好半晌才顫顫擡手點了身邊喝道:“什麽出息!你先給我起來!”

我便認命起來立去他身邊,站在哥哥們前頭。

爹瞥我一眼,就像沒聽見我那求揍的話,卻單問我那日侍讀選考寫的是什麽。

我能記得才有鬼,只梗了脖子怄他:“大約什麽詩啊詞罷,那題我瞧不明白,胡寫亂畫來着。”

這話果真将爹氣得擡起手就要敲在我腦門兒上。

然他手落了一半卻又止了。

片刻後我聽見他嘆了口氣,倏地,他低沉無奈地笑了兩聲。

那笑好似看了什麽入不得流的戲子被京中高門捧成了紅角兒,卻又帶了絲老沉的欣慰,像是也不得不為那戲子拍上倆巴掌。

他說:“老幺,你被選上侍讀了。宮裏明早就來下旨。”

我聞言背脊一震,是萬沒料到這一出。

爹這消息像百十根鋼針齊齊往我胸口上紮,一腔酸楚得了空隙皆開始往外湧動。

我一忍再忍一悶再悶終究憋不住。

下一刻我忽然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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