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肆陸】
清秋上國路,白皙少年人。
我道,還是少年時候好。
少年時我可以哭得那麽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撲簌簌落,将大哥二哥大嫂我爹我娘全都唬得愣愣的。
那時候哥哥們還以為是我同沈山山出去沈山山欺負了我,大哥竟氣得将院兒裏大刀往身上一扛要帶我去定安侯府找回場子。
好在被我抽噎着給死命拉住了。
“不——不是沈山——山山欺——欺負我——”
我還把手裏的板鴨往大哥面前遞,“沈山——山他給——給我買鴨——鴨子吃——好——好吃——”
“哎喲小祖宗你別哭了。”大哥頓時哭笑不得,擡了一雙老繭爬滿的手在我臉上使勁兒揩了把,皺着眉吊眼看着我問:“沈家小子沒欺負你你這又哭個什麽勁兒?賭馬不也贏錢了麽?”
這将我問懵了一瞬。
大約哭總得有個理由,全家人立在前廳院壩裏頭望着我,眼神拴着的盡是擔憂,渴望我說些什麽。
我也總該說些什麽。
然我又不能說我究竟為何這麽哭,不然我大哥要削的怕不是沈山山而是我。
于是我舉手一抹臉,指鹿為馬抽抽道:“我開——開心啊,我這不——不成器不讀書的竟——竟也出人頭地了,我——我給爹給咱們欽——欽國公府正——正臉了——”
說完這話我本想強拟個大笑好似我在沈府馬車上同沈山山做的那樣。
然這是我家國公府,身邊都是同我最親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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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至于?
我不知那話他們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我是再笑不出來,卻哭得愈發愈發傷心。
【肆陸】
說到此,我一直想知道我國公府的家丁都是些個什麽東西。
也不知是哪個不曉事兒的混球将那日之事傳出去,第二天全京城都知道欽國公那草包小公子稹清為當上太子侍讀高興瘋了,竟抱着他爹腿彎子哭了好大一場。
我接了旨後出門皆被人指指點點說我小小年紀貪慕功名,只在街裏待了不到一時辰就受不住了,直覺脊梁快被街坊鄰裏的眼神戳斷,遂抱頭又竄回了國公府,心裏真是好不氣悶。
沈山山來瞧我的時候還一臉關切問我是不是真有那麽高興。
那時候徐順兒正在給我剝核桃吃,沈山山這話氣得我直想拿核桃塞在他嘴裏把他轟出去揍一頓。
然卻舍不得,哎。
“是挺高興,”我只能胡亂塞一把核桃堵在嘴裏,嚼着那苦皮兒含混道,“太子也是個頂好的太子,合該我走了大運。”
沈山山呿了聲,放了包蜜餞兒在桌上推給我笑,“進宮三五日才出得來一回,你帶着吃罷,可別成日裏想着。”
我垂眼瞥着那白花花布包包,厚着臉皮使手指将布包勾過來,心裏又想起在馬場的事兒,心裏頗多滋味,又都不似個滋味,落到舌尖的核桃皮兒苦得好似我娘常喝的一碗碗草藥。
沈山山擡手揉了揉我腦袋,好笑地嘆:“嘴裏核桃沒吃完呢,這就來扒拉新物件兒了。”
我聞言便吸了吸鼻子囫囵把一口核桃咽了下去。
差點沒噎死,爺我還是曉得利害的,趕緊就茶順了順。
然那核桃當是下去了,可我依舊覺得很噎。
這一噎我噎了三日,三日後我爹送我上了進宮的車。
我坐在馬車上前思後想,想家裏藏着天大禍患,如今小爺我貴為太子侍讀何等風光,宮裏又何等險惡,做爹的總該有什麽要囑咐我。
于是小爺我大義凜然掀開車簾子探出身去一氣兒叫:“爹!爹!”
我老爹原都走到門檻兒了,此時被我叫回了頭,竟氣紅眼睛罵我:“大聲鼓氣地嚷什麽!有下人傳話不會使!”
托在窗框的腰都給小爺我吓軟了,我氣焰登時矮了半寸兒,狗腿小聲問:“爹……可有要囑咐兒子?”
我爹吸了口氣,随口道:“你這破敗德行進宮教習教習也好,省得荒唐作亂一輩子。你只記住在宮裏的事兒,各處走動多些,心眼兒放靈了別得罪小人,晨讀別誤點,用功侍讀,碰上宮裏祝宴警醒些規矩就是。”
就這?
我覺得他沒說到點子上,便問他別的呢。
畢竟我看雜書裏都說造反的大臣在宮裏總有個什麽接應,有什麽眼線,一旦摔杯為號揭竿而反,就會有死士将少主護衛而出。
小爺我合該是那衆星捧月的少主。
然爹想了想,又垂眸看了我半晌,忽接着那祝宴道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同內應死士沒半厘錢關系。
我頗失望,卻只能哎了一聲放下簾子坐穩,心裏細想間,卻又覺得爹那最後一句大有深意。
馬車動了,噠噠跑起來,待我再掀起簾子探頭回去看國公府的大門,只看見爹深沉埋頭踱回府裏的背影。
後來他說的那話我莫名記了一輩子。
恍若人一輩子也合該如此。
【肆陸】
他說,“入席別遲,離宴莫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