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伍伍】

橙子是頂好的橙子,夢裏殷紅的橙子肉酸酸甜甜到了嘴裏我卻覺出苦,喉頭泛着的血渣味兒竟還混了絲鹹。

我覺得渾身都疼,掙了掙也醒不過來,一腦袋半邊兒迷糊半邊兒昏。

好似有人坐在我身道兒前撫着我臉。他指頭輕輕兒在我臉上掠過,像我娘。

從前我小時候生病卧床,我娘也曾這麽安撫我,細軟的指頭劃拉了我碎發挂到我耳後去,在我小院兒屋裏的瑩燭下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甕聲甕氣說,生病不好受啊娘,我想出去同沈山山玩兒,娘怎麽不生病,怎麽只有兒子生病?

娘說人長大了就結實了,就不生病,等咱家阿清長大了也不生病。

後來我長大了長結實了不生病,我娘卻生了病。

起先還有一碗碗的草藥喝下去,我每回從宮裏侍讀出來就去給娘念雜書,回回都熏得一身又臭又苦,往後頭我爹開始不許我去擾娘的清淨,好些日子都守在主院兒外頭紅了眼睛瞪我将我吓退,哥哥們也都沉沉叫我自回東宮好生讀書就是孝敬。

我能讀什麽書,爺我只折騰去了主院兒後頭尋了梯子就爬牆進了我娘的卧房。

娘那時候枕在榻上如我現下這麽睡着,我去推推她說,娘,我來給你念書了。

我娘醒過來,睜開眼睛瞧見是我,沒說出話竟先流了淚,擡手在我臉上輕輕地撫,将我爬牆搗下來的碎發挂去我耳朵後頭。

娘的指頭變得比從前兒更細,劃拉在我臉上不再軟,竟有些紮人。

她哭得我害怕,我捏着她指頭瞅着她臉問,娘你怎瘦那麽多,你是不是不愛吃張媽媽做的飯,要不我每日從宮裏給你帶吃的罷,太子爺每日賞我好多好東西我吃不完。

娘且聽我胡謅,又帶着淚笑起來,那目光頗慈愛和睦,暖融融攏在我額心上。她回握住我手,将我捏得特別緊,說阿清是乖的,是孝敬娘的,又問我這回選了什麽給她讀。

因娘曾帶我看過趙正激惱京師的戲臺子,故那日我帶去的便是陸顯之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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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娘念的是趙正和侯興捉弄悭吝富戶張員外那回兒。雖我十五歲上學問依舊不怎樣,但做了侍讀後為了瞧這類故事還是将大字兒都認得全,故也沒似從前還要娘提點我生詞兒,兀自讀得繪聲繪色極為賣力,趙正這故事本身也有趣滑稽得緊,然我讀着讀着正興頭上卻瞧見我娘沉沉睡過去了。

我合上書有些興致闌珊,“娘你不聽了?”

因在家裏我爹和二哥是老古板不許我看雜書,大哥又從了武不愛好這類花花腸子,慣常同我撿這些書看的就只有我娘。

我倆将這些本子都藏在老爹書房前的池子邊兒上,青苔綠畫叉的石頭下鎮的就是。

我記得我娘喜歡這類市井故事,我也愛給她念。

然這回我娘沒聽我念下去,亦沒答我話。

爹和哥哥們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爹來攔開我的時候我正要給娘掖被角。

娘的手都沒蓋進去,我不知我爹在忙慌什麽。擡頭要同他頂嘴,我卻見老爹哭了。

一竿子丫頭婆子大夫湧進屋後頭還跟了兩個太醫,我挺害怕,抓着老爹問他們來作甚。

我爹把我固在床邊兒,他自個兒又被大哥扶着,我倆淚眼兒看着淚眼兒,他突然說:“老幺,你送送你娘。”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娘這是沒了。

我就成了個沒娘的公子。

如今又沒了爹,我終于連個公子都不是。

……

“……清清。”劃拉我臉的指頭輕輕拍起來,見我不醒他有些急,“稹清,醒醒。”

他指尖挺溫和,這溫和自我娘去了後多年未曾有過,我竟有些貪戀,迷糊一伸手抓住臉上的指頭,那指頭卻竟不似娘的柔軟,而是骨節分明的厚熱。

不是我娘。

我睜開眼,一室的柔光映了窗紗透入的夜色,床邊是皇上正俯身皺眉看顧着我,見我醒來他終于松下口氣,可撫我臉的手卻也沒放下。

他俊眉間沉浮薄愠,低頭唇角在我額際印了印,痛道:“國公怎又将你給打了。”

【伍陸】

我近在咫尺地看着皇上,是眼皮子疼眉骨也疼,身上腰腿肚子背脊梁都是疼,但看着他我竟覺得這一身疼得都不虛妄。

我突然起身一把抱住他,喉頭哽咽了好一陣,悶聲問他怎麽就來了。

他被我這忽然一抱撞得嘶了口氣,好笑道:“底下人說新來的爺進門就甩臉子,那臉子還是青的,我能不來瞧瞧?”

他在作笑話鬧我,可我心裏臉上都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

我現在只有他了,我想。

我嘴上不說臉上一片青紅,但心裏是江河湖海洶湧,我不知皇上他知不知道我心裏的苦楚。

我盼他能知道。

皇上聽我不答話,便只輕輕拍着我後背,叫我平靜些,他在,他在。

“想哭就哭出來也好些。”他情理俱在地勸我,“窩在心裏你也難受。”

慣常他講理我是不聽的。

然今兒也不知怎麽了,我眼底被他這話一勾就滾燙起來,只死死抱着他想忍得一時算一時。

他于是又拍了拍我後背,嘆口氣道:“清清你哭吧,不丢人。”

“我多大個人哪能不丢人,要叫外頭知道了我得像個……”我啞着嗓子還想同他谑上兩句,然說過一半卻出不來聲兒。

我終于還是哭起來,腦袋深深埋在他頸窩裏。

這哭起來頗沒出息。

邊哭我邊想,這場哭過今後爺都要好生生地過,再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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