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皇上哭,還是皇上第一回親我的時候,只不是當場

皇上那時候捏着我的臉迫我看他,恍如初見時候一樣,只不過他眼梢不再揶揄尋釁,當中光彩躊躇卻依舊是蔓青般的少年神色。

外頭下着瓢潑的雨,那聲音嘈嘈雜雜淅淅瀝瀝又夾風從窗角漏進書房來,擾得我心裏亂的愈發亂,雜的也愈發雜。

我眼裏看着皇上,心裏卻一時是我爹一時是沈山山一時是我大哥二哥和蹴鞠飛蹿,烤的板鴨包的蜜餞兒稀裏糊塗落到腦瓜子裏,還想起了太後她老人家指望拿捏我這質子脅迫我爹。

然她兒子現下親了我,我爹往後卻要篡他兒子的江山。

這把我變作個什麽東西?

根本不是個東西。

我不明白我這運道是個什麽運道,忒亂,心裏是且驚且怒且怕且窘且愧,這五味說陳雜都輕了,活該是盆大染缸子在我胸口攪和,然我當場被皇上抵在書櫃面兒上卻能死忍着不落淚珠子,甚至還有功夫料想他抵着我的手肘仿佛有些抖,一息一瞬無言中,他目光深切地看着我,應該是望我能說些什麽。

我該說什麽?

看着他我竟懵然想起了立在馬場日頭下的自己,心裏攪和的五味便平添分說不出的第六味,終于梗直了後頸顫着喉嚨叫了他一聲。

“太子爺……使,使不得。”

皇上被我這一叫,頓時怔忡,提拎我前襟的手兀地松了,人也晃着退了半步開。

我拾了這空當連忙溜煙兒扯着領子跑出書房去,活像屁股燒着了火,雙腿邁得飛快。

從書房跑去側殿回廊彎彎繞繞不知要跑到何時,我冒了大雨從空地上一氣兒蹿,總算一頭紮進屋裏。我反身關上門,顧不得一身濕就急急把屋裏立櫃兒全都打開,将裏頭東西一股腦兒全扯出來裝箱子。

這侍讀做不得了。

再做下去我爹還沒反我這衆星捧月的少主得先被砍了。

我得回國公府,裝病也得回去,明兒一早宮門一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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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這麽想着越發加緊收箱子,雜書陀螺和皇上當年賞我的奇巧玩意兒囫囵都塞進去,心裏還有些氣自個兒。

原想着我爹今後要是造反不成,我現下替我爹傍上新皇近臣的位置便好求個恩情,可皇上想給我的這近臣的位置狀似又太近了些,我怕只能給我爹惹麻煩叫爹将我往死裏揍,可萬萬當不起。

本心說着我好歹是個質子,十來年裏頭一回覺得自己地位挺緊要,然太子爺那一親霎時揭過我那席好兒報父的黃粱夢去,把我打落回了泥巴裏。

我深感還是做草包的好。

我就沒那做少主子的命。

【伍捌】

正收着東西忽而冷風打我後頭刮了我一身透涼,我回頭一看,居然是皇上追來了我屋裏推開了側殿的門。

哎我怎忘了栓門我是不是傻。我頓時一把将懷裏書啊本兒的全摔箱子裏,是真生了自己的氣。

且眼看着自己一身澆濕狼狽不堪,皇上一身卻還好端端兒幹淨淨兒的,全然沒個登徒子該有的模樣,我就更氣了。

這情狀下他竟還想起要撿回廊那彎彎繞繞的路避雨踱過來。

得,合該我才是那個當着急自己項上人頭的,他能擔心個甚。

“你這是作何?”皇上他大約以為我只是躲回來哭才慢慢踱來安慰我,萬沒想到我已經開始收拾包袱。此時看我拾撿了一地的衣服用度裝箱子裏,他氣得兩步走過來就把我提離箱子老遠,厲目揪着我道:“你還真想溜?”

我從來不怕他這人,我只怕他是太子而他母後是皇後娘娘,此時只差哭出來:“我若不溜,你母後知道了這事兒得揍死我。”不被他母後揍死我能先被我爹揍死。

皇上皺着眉頭看我:“你當我這東宮太子還護不住你個小破公子?”

他才十四五的年紀,竟就想同他母後與綱常鬥一鬥,鬥得過才怪了。

我心想這下我多半兒是要死到臨頭,幹脆直直抽手掙開他,也不忍了,拾起袖子捂了臉就開始哭,“你怎麽護,嗚——那武——武帝當年也沒——沒護得住韓王孫啊,韓——韓王孫——被王太後給——給砍了——”

皇上瞧着我哭本有些着惱,聽我這話又氣得笑出來:“你這腦瓜竟還記得住漢書?韓嫣不是被砍的,那叫賜死。”

還賜死,我整個人都一昏花:“我還是趕緊出宮罷!”說着又邊哭邊要鑽過去收東西。

“成了成了,清爺,別收了。”皇上忍笑拽着我拉回去,“你說說,我不準你出去,誰還敢放你出去?”

“那你準我出去吧,爺,”我一邊抽抽一邊扒拉下他的手,“太子爺,我——我還年輕,你——你容我再多活兩年——”

這話說完實則我挺嚴肅,因我懷揣了要舍身救家門的心血,我想爺定要好好兒活下去輔佐我爹或替我爹收場求情,然皇上不知這出,他只當我傻了吧唧說胡話,故只笑開了擡眉睨着我,沉邃問:“兩年就夠?”

我果然也厚着臉皮吸鼻子:“……還,還是二十年罷。”

兩年是短了點兒,造反可是大業。

皇上笑看着我嘆了口氣,擡手将他紋絲的明黃袖口抖落來捏着,在我臉上輕輕揩了兩道:“還清爺呢,這點事兒怕成這模樣。稹清,你是瞧不上男人,還是單瞧不上我?”

他将我問得愣了愣。

我彼時才十三四,還沒想過什麽男人女人的事兒,心裏揣過的心思就只馬場那一回,且還是對着沈山山。

我心知我實則應當像沈山山那麽喜歡個姑娘家,今後成婚生子讓我兒子接替我變作我爹的沙包包。

然沈山山于我卻不一樣。我大約不是因為瞧上男人才瞧上了沈山山,但也不是因瞧上了沈山山就一定只瞧得上男人。

只是因為他是沈山山罷了。

皇上這問叫我怎麽說?

實則我沒那麽容易就丢得開沈山山,然我知我與沈山山是不能夠的。

同皇上也不能夠。

我沒瞧上皇上不是因為瞧不上皇上,皇上他挺好,我同皇上在一起也挺開心。

然同皇上的開心與同沈山山的開心究竟哪個才是瞧得上的開心?

……我将自己繞得都不知怎麽是好了,腦子裏昏昏沉沉。

然這時候皇上一邊兒袖口給我的眼淚澆濕了就又換了一邊兒拾起來,落在我臉頰上尚頓了頓,輕輕揩過的力道掠過好似了然。

下刻他垂了手,沉靜道:“下午在場上你傳我蹴鞠,我還以為你是同我……哎。”

一室昏黃裏他輕嘆好似陣青煙,繞在我周身叫我頓覺很愧。

我傳蹴鞠不是為了他。

我那時候傳蹴鞠給他,只是怕他同沈山山不對付,我想要幫沈山山。

“稹清,”皇上認真看着我,說了句實話:“定安侯就那麽一個兒子。”

他下一句不消說出來,我懂。

我聞言耷拉了腦袋,搗了搗頭發蹲在他旁邊兒,也哎了聲,眼看皇上都能瞧出來我心思,那大半是除了沈山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思了。

“那太子爺同我,不與這一樣樣兒的麽。”我自己揩了兩把臉,“還更甚呢。”

皇上聞言,忽蹲下來湊在我身邊問:“要緊的是你究竟瞧上我了,還是沒瞧上?”

我不大懂他的要緊是什麽要緊,因我腦袋裏要緊的應當是我國公府一家的命。

然我沒敢說。

可這話不說出來皇上大約只猜我是個沒瞧上他的意思,便又嘆口氣直身站起來。

“稹清,你若瞧得上我,我自多得是法子同你好。可你若是沒瞧上我……”他頓了頓,“就只當今晚上沒這出罷。”

我稀裏糊塗地想了會兒,問他:“爺,你瞧上我什麽了?”

皇上垂眼兒細細瞅了我半晌,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然後他叫我早睡,明早要去勤學館。

他還說大老爺們兒就算被親了也別做些想不開的事兒,接着就出側殿去了。

【伍玖】

我心覺皇上這做派可比我在馬場的時候潇灑多了,我好歹還灑了一地蜜餞兒呢,他竟能如此淡然。

但轉念想,他這人做事兒慣常有理有據,可唯獨在瞧上我這回事兒上,狀似沒什麽理據。

忒玄。

山色有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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