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柒壹】
十五歲前我總處于個自顧自愁亦自顧自喜的心境裏,且以為旁人皆懂不得我有何悲喜,也不樂意逢人說道,還覺着深夜自舐傷懷的寂寥之感堪比俠客,頗潇灑,頗寫意,同古往今來所有那般大的少年一個模樣兒。
想想忒傻。
那時我曾肖想過我爹的将來,我大哥二哥的将來,沈山山的将來,甚至是皇上的将來,唯獨從未認真肖想過我自個兒的将來。
仿若我就不會長到我爹那年歲似的,仿若我就不會有将來似的。
然實則不管那将來來得早或來得遲,去得快或走得慢,卻是人人都會有的。
人人都會有個果,眼下種的都是因。
年少時候的因皆是我爹替我種的,生我養我賜我錦衣玉食,郊游走馬一路繁花,也壓了樁要反的大事兒在我腦袋上,一擱十來二十年,到如今依舊如把大刀懸着,叫我每夜夢裏都睡不規整。
可那晚上皇上探病走了後,我問我爹,太子侍讀我還做麽,我爹卻道,“你選罷,只說你自個兒想不想做?”
我都懵了,還以為自個兒耳朵生了毛病聽錯了:“我什麽?”
他竟叫我自己選,這于我尚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從小皆是我爹說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他給我選了西席我才念書的,他叫我考侍讀我才考的,他說我選上了要我進宮我才進的,我從沒想過自己究竟願不願意想不想,慣常爹叫我做,我自然就覺着該做,況我也沒別的好做。
然他問出這話,一切卻不同了。
我那刻忽覺自個兒是不是長成了個大人了,我爹竟也讓我有的選,眼見是要叫我自個兒拿捏自個兒的運道了。
那刻我忽覺有些怕,正想脫口而出的一選,一想到我還不知老爹那反造是不造,話到嘴邊便又紮住了,只小聲問他:“爹,那你今後……會一直輔太子爺理事兒麽?一直一直?”
爹已吃完了飯,估計沒聽出我這話有啥意思,只撂了碗筷沒好氣兒道:“你這腦瓜還操老子的心?你自個兒想好了自個兒就成,若要入宮,過幾日便收拾收拾進去,不入就安生在家念學,別成日同沈家那小子渾玩兒不知上進,人家書念的好,往後能進頭甲的,你再瞧瞧你呢?——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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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這話幹幹脆脆,卻好似潑我一盆涼水,深秋裏叫我神臺頓醒。
……是,我若要想有點兒出息,何用管別人怎麽樣。
我若要想對得起誰,又何用管将來怎麽樣。
誰給我因,誰給我恩,到後來的果也都是我自個兒吃下去。
人一世不過為了對得起自己罷了,那果我只望是個不苦的。
眼看爹起身出廳去,我心一定一咬牙,抓起筷子扒兩口飯作罷,跟在他後頭往游廊裏直直追道:“爹!爹!”
爹在前頭腳下一止,昏黃日頭下,他頓步子回頭瞧我,擰起眉頭:“怎麽?”
我追他追得胸口喉嚨都在顫,跑了恁長的廊子腦袋幾乎是懵的。
然我心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只提氣兒往他身道前一跪,擡頭便望他道:“爹,我明日就收拾。”
“我入宮。”
【柒貳】
爹每日都打西宮善德門進部院去做事兒,入宮于他是再尋常不過的一項,他不覺得有什麽要緊。
況宮中也不是就褫奪了我侍讀的名頭,我再入宮也算情理中,不過同過去一年中每次歸家後入宮一樣兒,在宮門點個冊便能進了。
我爹說我要入就入,甭跪着礙眼,滾去早些洗了睡明日一早好走。
按理講我在宮中遭黑手的事兒我爹當是有數的,故我跪那兒打心底兒還指望他老淚橫流地勸我一勸我再執意要走地演一場生離死別,哪成想爹他不作這些沒用的。
我只得起了身去洗洗睡。
哎,我那時想爹他依舊是嫌棄我的,這就是為何我明明入東宮做了侍讀占了那麽緊要個地兒,他那造反的大計也從不同我講。我只偶然瞧見他同大哥二哥絮絮叨叨立在書房裏這般那般,他們皆避着我,估摸憑我這腦瓜,怕我聽了不慎走漏風聲給家裏惹麻煩。
既他不同我講,從此起我也當我不知道,今後要發生的事兒便發生,發生了再想發生後的事兒,不發生的我也犯不着老膈應自己,且今後再說罷了。
爹不在意我入宮,我自己在意就成。
頭夜裏我躺床上望着帳子甚至沒能睡着。
過去我夜裏無眠總不是因為我爹那大計就是因為沈山山,怕是興奮也皆因馬場有了新馬,或城裏來了新戲班子、雜書出了新冊子。可定了翌日入宮的那一夜,我家的破事兒和那些雞毛蒜皮少年心性、少俠妖女賊匪英雄的故事竟一樣兒都沒入我腦子。
破天荒頭一回兒,我竟離奇地只想着自己。
我在想我入宮後會是什麽個情狀,東宮一園的楓葉是不是又黃了紅了挂滿游廊鋪滿了石板道,皇上會在做什麽,他乍見我時會是個什麽神情,我大字兒認不全那勤學館的書要怎麽念,三年後我真能考上學麽,我會做個什麽官有些個什麽政績,我會不會比二哥更出息……
那是我頭一遭因進宮而雀躍,因那俸祿官途的隐約将來而興奮得睡不着。
多少年了,旁人皆道我是個草包,我爹從不信我能做什麽,國公府上下都不信我能做什麽,整個京城全不信我能做什麽。
然現下不同了,現下竟有人信我了。
竟有人擱了個将來在我頭頂上放着。
他只望我能跳一跳。
我想,那我合該跳一跳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