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柒叁】

再入宮的時候,又是個清早。

先皇病症方緩,東宮代政方畢,一宮上下肅然安泰,同我頭回兒入宮時沒什麽不同。

可許是心裏有了盼頭,我打車簾兒望出去,卻覺那一疊疊兒的重樓玉宇金瓦更金紅牆愈紅,就連挂在大殿角兒上的日頭都更亮堂些。

善德門往裏的甬道上依舊沒個面館子,我依舊沒吃甚東西還更兼沒帶着蜜餞兒,可也暫且不覺着餓。錄名兒盤查得甚快,我下了馬車走到東宮時,一宮的太監宮女兒大多換了一道,許多都不大認得我只認得東宮侍讀的銅牌兒,還是我走進去叫皇上殿裏的小太監兒瞧見了,他才驚呼一聲清爺,匆匆請了禮着人去勤學館告知皇上。

原來皇上已去了勤學館,那估摸要午膳的時候才回來了。

一想到都沒法子當場立在他跟前兒表表我考學的決心,我有些郁郁,再瞧那滿園子紅黃的楓葉也都不覺有什麽可紅可黃的。

楓葉千年萬年不也就那個色,南城大道兒上有一路呢,爺有什麽好稀罕的,呿。

我百無聊賴坐在側殿,随手捏了本書裝模作樣兒地看着等宮女兒太監拾掇屋子地櫃兒,一邊兒指使他們地擦幹淨一邊兒正想着午膳該吃吃什麽,忽聽見外頭有人叫我,“清爺清爺!太子爺回了!”

爺把書一扔就跑出去:“哪兒哪兒哪兒?”

小太監往游廊那頭揚揚下巴,我方擡頭瞧見一截兒明黃帶着後頭一列宮人,頭前兒那明黃已立住了出聲叫我:“……稹清?”

可不是皇上!

我立時歡狗兒似的踩着一地金黃嫣紅的楓葉奔過去奴顏婢膝:“太子爺回了?回來拿東西?還去麽?我同您一道兒?現下走?”

隔了兩步遠,皇上瞅我的神情竟似有些愣,我這才瞧見他手上竟還捏着一卷書。

他看了我良久,仿若在确信我是不是個假的稹清,半晌才問我,“……你怎就回來了?”

爺一見表決心的時候兒終于到了,連忙将胸脯一拍打出一串兒連珠炮:“爺你叫我安生念學做官,我自然跟爺一道兒安生念學,今後就在爺手下做官吃俸祿,這不爺你自個兒說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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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聽是這由頭,神色頓落,恨恨執了手上的書一卷子就打在我腦門兒上:“敢情是見了錢眼兒你這榆木腦瓜子才砸開了竅!”

“哎哎哎爺,你幹嘛打我啊?”

我捂着腦門兒是真不懂了,這人盼着我開竅上進好生念學考功名,現下我開竅了他又揍我,那我這竅究竟是開的好還是不好?

東宮滿園子黃風金葉下,皇上只又好氣又好笑看着我,老實搖頭嘆道:“罷了,你這腦瓜開竅開一半兒,能懂個什麽?趕緊收拾了随我去勤學館。”

我連連應是,回身如他說的要去收拾,走了兩步又想起我沒什麽可收拾的,唯獨一早起來混到宮裏,此時肚子終于有些空。

于是我又轉回頭看皇上,還沒開口,皇上卻像是早料到似的,挑起眉瞅我:“怎麽,餓了?”他笑點了個人:“清爺往東宮來一趟架子可大,趕緊給他拿慣兩樣兒來,不然爺今早可就別想念書了。”

“能念,能念,”我瞧着小太監溜煙兒往膳房跑,頗滿意,“爺,我這也要吃飽了才能侍讀不是。”

【柒肆】

宮中日子好挨,一日日多得是事兒,我更添了要讀書,每夜裏便在皇上書桌邊兒另擺一席習字兒,一月多沒回過家。

從前我隔三差五出次宮,都是找沈山山替我将勤學館的課業給做了交差作數,然現今我既自己立了心性要好生學,自然不能再麻煩他。

可沒了沈山山給我講學補業,我又跟不上勤學館的進程,聽先生講書是雲裏霧裏,回屋自個兒看也大段兒大段兒地明白不了,更別提要寫什麽讀悟了,我能悟個甚。

那時我頓覺這書不是人人都能念的,從前做草包的時候多好啊。

這麽過了一兩月兒,我老被先生罵,皇上面子終于擱不過去,只得每晚上自己看了書給我講課業,頗嘔心瀝血,而我确鑿又是個極笨的,他時常能被我氣得折斷筆杆子說不出話來,眼見是比他代政還累。

這侍讀折騰得不似我侍他,倒像是他侍我。

好賴皇上将我教會了何為體物何為寫志何為骈賦何為律賦,我苦熬一宿終于對付了一篇兒什麽兮什麽兮交差,樂得眼淚兒都快下來。

豈知先生卻拎着我作的賦往所有皇親國戚跟前兒說:“這誰寫的?狗屁不通!‘稽’字兒還少筆畫!”

小皇叔在後頭指了我就大笑:“就他!除了清爺還能有誰!”

周遭一室地笑,皇上在我旁邊兒扔了書嘆氣,我扭頭瞪小皇叔:“有本事你同我蹴鞠,我這回還就不讓你!”

小皇叔吊眼兒呿我聲兒:“也就賴着人不夠使,蹴不成你才敢說這話,你羞不羞!”

【柒伍】

羞什麽,我又不是故意的,人不夠使這事兒我是被賦折騰了一宿給忘了。

前段兒代政中皇三爺不知怎麽犯了事兒,後頭在勤學館講學時候也沒瞧見人,皇上說他被圈了,沒多久皇五爺宮裏又發了訃,之前總病怏怏的,現竟是年紀輕輕夭折了,從前一道蹴鞠的我幾個好是嘆惋一陣子。皇五爺畢竟是皇上親兄弟,皇上還親自去黔靈宮致了襚守了陣堂子,臉沉了好一陣兒,近幾日才見着好些。

缺了倆人兒這蹴鞠的沓子是怎麽都湊不齊,叫小太監兒侍衛來,他們誠惶誠恐又頗不得趣兒。

“要不叫上琉球那質子吧?”小皇叔忽而一拍腦門兒,“上月他來了也就朝宴上見過一回兒,同我們差不多大。”

我點頭:“成啊,那還差一個呢。”

皇上一邊兒聽着先生講學一邊兒忍笑支了聲兒:“你那沈山山呢?”

我一聽連忙搖頭:“不成不成不成不能叫沈山山!”

皇上瞥了我臉上一眼兒,悶聲笑:“也是,你臉上這模樣兒,那小子見了得笑瘋了。”

小皇叔那混賬忽然從後頭往我額上一點,“可不是!咱清爺跟金魚兒似的哈哈哈!”

我立時疼得嗷了聲兒捂住腦袋。

先生在堂上怒吼:“稹清!你再攪擾堂紀我就讓太傅大人來提你!你若消停些,你那面疱老早好了!”

【柒陸】

我委屈我冤枉,我只不過是長了面疱,明明是他倆欺負我。

我包着眼淚花花兒捂了腦門兒上那谷粒兒大的紅點兒,簡直苦不堪言。

我根本沒想過自個兒會生面疱,只因我大哥二哥在我這年紀都不長面疱,從來光鮮極了,奈何就我偏偏要長,好死不死還只腦門兒上長四五個,真活像金魚兒。

趕着幾日挑燈苦讀,許是歇息不夠,那面疱幾個紅的益發紅,碰碰就疼,爺自覺着自個兒這作比潘安的貌可不能就這麽算了,心裏尤其着緊,差點兒拉着皇上将太醫院的門檻兒都踏破,可最氣不過是連太醫都笑我,只扔了兩盒兒膏給我塗,叫我好生休息戒辛辣就是。

那藥膏子塗了幾日破用沒有,側殿給我塗藥的小宮女兒一個個被我罵了狗血淋頭,後頭再沒人敢給我上藥。

我氣得都快扔藥膏子自暴自棄了,夜裏作業捏着筆杆子要哭,一張紙上賦得宛如狗啃。

皇上在旁邊看着笑得點眼角,終于擱了手裏的書嘆:“哎,罷了,你這不知哪兒慣的德行,遲早作死自己。”

他從我桌上撿過藥膏盒子,揭開來挖出了一塊兒,沖我勾勾指頭:“來吧清爺,我替你塗,再不濟你總不敢罵我吧?”

說得極是,我默默把腦門兒湊過去,“爺你輕點兒,別戳破了落疤,我也就指望張臉能看了。”

“德行。”皇上垂眼一邊兒哂我,一邊兒長指頭固着我額角看。

他指頭拂過的力道果真極輕,末了還耐心将邊角多的膏給揩了,替我吹了吹額。

“且養着吧,”他勸我,“急不得,啊。”

額頭涼悠悠的,我捏着袍角慌慌答:“哎哎,好,謝……謝謝爺。”

“謝什麽,”他擱了藥膏子執起白絹擦指頭,沖我笑道:“往後都我替你塗,省得你折騰我這宮裏不清淨。”

【柒柒】

下了勤學館,小皇叔下頭說蹴鞠沓子湊齊了,我跟着皇上身道兒後瞧見一袂頗眼熟的蘭衫立在玄德門前頭,吓得連忙往皇上後頭躲:“誰誰誰誰叫的!”

小皇叔從後頭勾了我脖子就往外扯:“爺叫的!”說着連連沖沈山山招手叫他。

皇上輕咳了回頭提點小皇叔句:“皇叔,你也顧忌些禮數,清爺這算病着。”

這話不見多威嚴,小皇叔卻是立時放了手,“哎是是是,太子說的是。”

我捂着腦門兒在一旁生無可戀,看着沈山山走過來同皇上他們打了禮,一衆皇子同他寒暄幾句,他都答的進退有度有說有笑,許是同前一年來蹴鞠的時候不大一樣兒,上月他來國公府探我病時我大哥瞧見他,還說他個子沖高了,只我常瞧着不覺得罷了。

不過該是長高了,他脊骨眉目都長開了,才一月多不見,卻好似有了一兩分大人的樣子。

好些個路過的宮女兒瞧見沈山山,都躲在廊柱子後頭偷眼兒朝他笑。她們笑得頗好看寫意,老叫我想起韋端己和晏小山的詞兒來,紅花綠樹羅袖,杏子秋夢垂柳,一陣兒在我眼前晃。

那刻我捂着腦袋的手心兒都發燙,自慚形穢地看着那些巧笑的宮女兒,竟有些羨慕沈山山。

大約少年有他如此容顏,才不枉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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