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捌肆】
他的話叫我忽而大喜,然後忽而大悲。
沉沉感念抵在頭頂上壓着,我看着他,一時是愧不敢當,一時卻又受寵若驚。一身胸無點墨,我要說什麽也都枉然,心想我這沒出息的簍子得了皇上這麽大個許諾,今後可怎麽報他是好?如若真有地動天搖的大變那一日,他會不會将我恨入骨頭去?
同他朗然明月相比,我就是個走街串巷橫挂算命帛的騙子。
皇上見我只不住地哭不說話,便又很無奈地看着我,好歹是又嘆了氣,然後輕輕把我帶到懷裏拍拂,“是好事兒你也哭,壞事兒你也哭,你被質子砸了臉不哭,偏偏要到我這跟前兒來哭,你說說你安了什麽心?這不誠心招我?”
“爺……”我埋在他頸窩裏頭蹭淚,“你說這些,往後真都作數?”
“君無戲言,這怎麽不作數?”皇上揉揉我後腦笑:“往後,自然是我要護着你的。”
聽他這話,我想,那大約什麽也都夠了。
【捌伍】
年少時候我歷的事兒少,自以為萬事拉鈎上了蓋便是跑不離,故對皇上當時說過的話,曾心中很是激蕩了陣子,連帶好幾年的心中大石半落了地,人也真正松快起來。
後來我人進了禦史臺,将将一兩年中,揭的盡是朝中烏漆墨黑的勾當,冷眼見着平日裏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一個個官兒,進了訊便抖若篩糠從大呼冤枉到什麽都招,作出的孽障從來超人遐想,合平日所見,這才悟了人都是能說好聽話兒的,而如若皇上也是個人,那便也該是一樣。
原要着了皇上的赦令我是安心了,可越長大了,想得越多,心裏就總有個地兒怕他是唬我這傻子,故反而越不寧靜。
不似年少時候快意。
臉傷快好的時候,有一陣子入冬前的好氣候,我同皇上在東宮後院兒裏頭讀書。我在石桌上呼哧呼哧抄着先生罰的字兒,忽聽皇上說了句:“原來你那心裏一直裝着的,竟是你爹的事兒。”
他執着卷坐在楓樹下的一堆黃葉上,說完這句便又收回目光去看書,我卻扔了書蹦跶到他身邊兒去蹲着:“爺,你覺着我爹那,不叫事兒?”
他瞥了我一眼,笑:“至少現下不叫事兒。你爹想動那起子念頭,怕也忙活得沒工夫準備,外頭傳的也俱是捕風捉影。現下當務是你參科。你好歹安心把學考了,再替你爹張羅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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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地坐他身邊兒嘆:“我現下連開講都作不好,你指望我能考個什麽?”
皇上反問我:“你往後想入哪部哪院兒?”
我一聽這話,喜起來:“怎麽,爺你能把我塞進去?那我能不能不參科了?我想進禦史臺,烏臺巡按什麽的,可威風了。”
皇上氣得一卷子書就打在我頭頂上:“沒好上兩日呢,這又恃上寵了?禦史臺都是殿試頭甲選的地兒,得要禦筆欽點,你這開講都作得夠嗆的,說出來也不臊得慌。”
他這又講上道理,我不大樂意聽。臊我是不臊的,熟不知麻雀也能有個鴻鹄志?別的地兒我也不樂意去,我就想進禦史臺,我要進去擅權弄事扣下參我爹的本子,我要進去替我爹僞造證據,攪擾律法,讓我爹好生兒活着。
然這話我又不敢說出來,只拿眼瞥了瞥皇上,卻發現他正瞬也不瞬地望着我,目光很有幾分了然:“瞧你這模樣,還真想進禦史臺?”
我忙不疊點頭:“自然是真的。”
“心氣兒倒不小。”皇上垂了眸笑,下刻慢慢長身往一地黃葉上躺了,将腦袋枕在我膝上。
我膝上一沉,心裏是咚咚地跳,垂頭看着皇上舒展眉眼睨着我含笑,方才臉上沒臊的皮現下是臊起來,連忙打眼兒附近有沒有什麽人在看我們。
“人一早都支走了,等你想起來還得了?”皇上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仰看着我,将手裏的書往我面前一舉:“來,念給爺聽聽,念好了爺就幫襯幫襯你。”
“真的?……好好好。”這話叫我臊都沒空臊了,連忙把書接過來端正坐好,見是本六朝文挈。我興奮看了好一會兒,吞口水,激動地抖着手指了頭倆字兒問他:“爺,這字兒怎麽念?”
“……”
黃楓日頭下,皇上臉上的笑都僵了僵,看着我,仿佛很哽了會兒,最終是又從我手裏抽走了書,嘆氣道:“罷了,還是爺給你念。”
【捌陸】
臉上傷養好後我按制去禦殿承襲了敕封的韶山侯位謝了恩,先帝那時候身子不大好,撿着時候當多休息,故也沒多留我垂訓什麽。
出來我去老爹部院兒裏拜見一番,他考我幾篇勤學館新學的篇章,我都勉力按着答了,他指點一二,覺着差強人意,看我的目光竟也和藹些,只臨着我走的時候,他忽問我,皇上對我是怎麽回事兒。
我吓了大跳,緊捏着袍擺子說能有怎麽回事兒,我同太子爺混熟了,太子爺教我念書呗。
爹聽了,皺着眉頭看我一眼,拎了跟前兒折子放去一邊兒,也不知作想着什麽,過了會兒才冷聲道:“你小子記着,除了考學之事,其他所有,一概不準想。若為父聽聞了什麽不該有的,必要将你這細腿杆子給打折,聽見沒!”
我細腿杆子一軟,勉力扶着他桌案站住了,哎哎應着告退出去,衡元閣外初冬冽風一刮,我一身都快結出霜來。
可那時候我心裏是想,若我這事兒真是打折了腿杆子就能了,那我爹要能多打折我幾次才好,如此一秋翻冬也還能盼個花紅柳綠的春天。
然望着一宮裏蕭索冬意,我只覺往後大約不會再有那麽好的時候了。
萬事皆蹁跹。
“清爺,走吧?”小太監兒守在部院口兒,等領我去勤學館。
我回頭再望了望我爹伏案的背影,終于是咽下腔中的冷,點點頭随在他後頭。
【捌柒】
翻了十四歲那年,後頭書念得多了,我愈發曉事些,但人還确鑿是個傻的,日日也依舊被老爹被皇上數落着不靈醒。
如這般被數落的除了我,周遭也就只有個小皇叔。他還是被他皇兄點去禦殿上當着百官訓斥,比我還可憐些。
質子砸我的事兒我很承他情,去王府裏頭謝過一回恩,酒席上相互一吐苦水兒,竟在被數落的事兒上引為知己,往後漸漸熟絡要好起來,在宮裏有小皇子笑話兒我的時候,由他往我跟前兒一擋,年紀雖上不去,可輩分兒擱在那兒,有時候能比皇上還好使。
我便也樂得抱他這尊泥菩薩。
宮裏勤學館裏頭的皇親國戚都見大了,卻幾回私考課賦都趕不上外頭學監兒裏的娃娃,先生做主回了我爹太傅大人,說要辦個賽詩會,叫學監兒裏的娃娃來宮裏展露展露學問,煞煞我們,好激将我們這些個不學無術的富貴公子哥兒好生上進。
先生跑來跑去滿面紅光自以為是樁挺大的事兒,小皇叔卻拿這個做笑話笑了老久:“嗐,學監兒裏頭娃娃讀書讀再多那也是做官,我們再不學無術也是皇親國戚,何苦來哉呢,不過教那些娃娃進來了被我們吓着,又要哭着出去。”
一室裏頭哄然大笑,先生雖不在,皇上卻也斥他:“皇叔,此言分立君臣,是置皇室賢德不顧,若要叫學監聽去,百官之中如何寒心,你可曾想過?”
小皇叔被他這一罵吓得夠嗆,遂連忙捂嘴,下來同我癟嘴說自己苦,往年被先皇爺罵,擱眼下被皇兄罵了不說還要被皇侄罵,但實在他同我一樣是沒心沒肺,說着說着笑起來,又跟我商量起翌日如何折騰學監來的娃娃。
可第二日學監裏頭娃娃來了,小皇叔卻差點兒哭了。
小皇叔本好自安閑地在勤學館靠前兒坐了,悠哉笑鬧等着吓娃娃,卻不想那日賽詩會頗受宮裏注視,等來的卻先是他皇兄禦駕親觀,讓他好生表現,這将小皇叔吓得頭發都快豎起來,連忙逮着皇上問怎麽辦。
須知整個勤學館,最不愛讀書的除了我也就是他,互相作笑卻都是半斤八兩。我作不出詩也就被笑笑罷了,他丢的卻能他皇兄一國之君的臉,這可是要命。故他抽簽兒挑人的時候一個勁兒往後頭避,就想最好那抽到後來沒了簽兒,他就有理由避賽。
然先生蓄力,張羅很得力,自然人人都有簽兒。
好死不死,小皇叔還對上了沈山山。
小皇叔當場覺得天都黃了。
學監裏頭學問最好的娃娃,怎麽可能沒有沈山山。
當時因着禦駕在側,場面還莊重,我見着沈山山挺開心,卻隔着規矩不能上去招呼,宮學和學監的娃娃各自在勤學館寒池兩岸坐了,離得遠,也說不上話兒。
當天正是春還未全,寒意正峭之時,勤學館園子裏紅梅襯雪,故出的題也挺老套,居然要我們一幹官宦子弟詠梅。
我們要詠都是假詠,皆是牽強附會。梅這玩意兒,從古至今多少人詠過,還被人比作高潔,比作君子,我其實慣常懂不得這是個什麽道理。
我一向覺着梅能成梅,那只因梅開于雪。沒有嚴寒冰雪襯着,梅這玩意兒再美再豔,也成不了這文人騷客拜天拜地的梅。
比它作君子高潔,我覺是寒碜了君子。書上說真君子敢同四海交,梅卻怯懦,只敢臨寒獨自開。想想它若不開在冬天,擱去一年四季裏頭能強得過多少花兒去?比它好看的海了去,比方我就喜歡牡丹,我也喜歡桃花兒杏花兒,開得嬌俏又同其他花兒打成一片兒争豔,多好,梅卻矯情造作,顯得心氣兒高又脾氣壞,我不喜歡。
小皇叔坐旁邊兒聽我說這席話,點頭覺得很是,可卻愁苦,畢竟這幫不了他什麽忙。因他皇兄坐鎮,他這詩得做個歌功頌德的,可他腦子裏約摸都是淫詞豔曲兒,是抓耳撓腮都作不出來。
我心裏磕磕碰碰,好歹湊着往日話本兒裏頭看來的句子敷衍了一首,身邊皇上自然是成竹在胸不想,于是我往寒池對岸看去,見周圍監生偶得進宮機會興奮笑鬧着,在這喧鬧中沈山山卻淡淡坐着,蘭衫沉玉臉,支着腦袋望着雪裏梅枝,面上不喜不慌同周圍大不一樣,也不知是得了句子還是沒得。
身量上看,他是又高了一截,我與他也真是許久不見。
自我臉上傷好之後,皇上受他爹器重擔了朝中一些子大事兒,大多我不便老跟着,故中途也有出宮或回家的時候,卻一次都沒機會遇着沈山山閑着。
沈山山的學問好,是學監裏頭的屆長,那幾月聽說他同家裏請了命,要與屆中監生共進退,便卷鋪蓋宿去了學監裏頭的舍部。我遇他不上,便往學監裏頭找過,往往門房又報說他又跟着先生出去做事并不在,幾遭下來,我竟覺他也忙,皇上也忙,這天下仿若只我自個兒一個是閑人,無事可做之下,要麽只能找另個閑人小皇叔吃酒,要麽也就自覺看些書。
看書的時候日子過得快,轉眼到此時見了沈山山,數月過去也是恍然。
我這麽遠遠盯着沈山山看,遙遙的,他似感應到了,轉眼瞧過來。我向他招手笑,嘴型兒問他作出詩沒,可沈山山那日竟似有些愣,是沒什麽神情地坐在寒池邊上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突然醒過神似的回我淺笑,看他口型,是說“得了”。
果真他是腦瓜好的,果真他是得了。
只我自個兒摸了把臉,心說我傷老早好了臉上幹淨淨的,也不知他看什麽笑。
正愣愣間,我竟覺眼前一枝紅梅一晃,吓了一跳。
定睛看,是皇上正笑拿了一條梅枝戳我鼻尖兒:“拿去,回側殿插在玉挎壺裏頭。”
他竟折枝同我看。我一時欣喜了接過,見那枝上嫣瓣萃雪,很是新鮮靈動,“這好,你給我那挎壺是個白玉帶紅絲兒的,顏色能搭上。”
“什麽白玉帶紅絲兒。”皇上臉都拉下來,“那是裂血岫玉。”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我只知道好看就成。
扭身将梅枝兒遞給宮女兒袖回手,我哈了兩口寒氣同他嘿嘿笑:“你給我好物件兒多了我也分不清了,你記着做什麽,難不成還指望我照樣兒還你禮?我爹他不貪啊,我家沒那麽多銀子。”
皇上好氣又好笑,指點太監兒給我取暖爐子來,“不指望,我能指望你什麽?你這腦瓜子能記着有那麽個玉挎壺都是奇事兒了。”
我哎哎應笑着,被這岔開了話,再擡頭看寒池對岸,卻恰瞅見廊角一抹蘭衫往後頭去了。
“哎哎哎,他作甚?”小皇叔緊瞅着對手一舉一動,看着沈山山背影直撓我:“你說他是不是都作好了,這竟能得空去如廁。”
皇上笑他一聲:“皇叔,人家讓你如十回廁的功夫你也不見能作出來,可別提這些沒用的。”
小皇叔唉聲嘆氣扯我袖子指點皇上後背,嘴上在說,臉上又在笑:“清爺,我倆都傻,憑什麽他給你摘花,卻只說道我?眼見皇侄這胳膊肘不對,怕是拐的罷。”
有心聽無心,我登時氣兒都吓癟了一背滲冷汗。
皇上回過頭,靜靜看了小皇叔一眼:“皇叔,你還是好好作詩罷。”
“我哪兒做得出啊!”小皇叔笑嘻嘻打商量道:“皇侄,你得了什麽詩?讓給我兩句兒呗,你讓給我,這胳膊肘的事兒便爛在我肚子裏頭,成不成?”
皇上聞言,只作思一二,便也真擡手抽了跟前兒的紙擺給他面前。
少時側坐香臺裏一柱燃盡,上頭說開詠了。小皇叔得了皇上的詩章疊聲兒稱好,望着對岸見沈山山折返,又沖我笑:“看看,他讓我一回如廁的功夫,我這不得了好句了?所以啊,學問好也不能驕氣,驕兵必敗。”
我白他一眼,心說不是他自個兒的句子,竟厚臉皮到這地步,也是絕了。
不過沈山山句子作得好,未必就能輸,他這話說得太早。
正言語間,側坐先生一一喊了名字叫到了我,我便硬着頭皮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