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捌捌】

囫囵想出小句兒的時候沒覺着不好意思,可忽要将我腦袋裏頭的東西講給滿場娃娃和先生、皇帝聽,我卻臉燙起來。

“深館……栽梅,一兩行……”我先吭吭抖落出一句兒,喘了口大氣兒往側座看先生幾個還搖頭晃腦聽着,便又再道:“畫空疏影,滿衣裳……”

後面有幾個聲兒喳喳着說這竟也起得挺好,先生幾個臉上露出難得的欣慰,和顏悅色問我:“三公子這也終于押韻了,接着呢?”

我袖子下拳頭攥緊,瞥眼望了望皇上,見他也正凝神坐在旁邊兒看着我等下文,那眼睛深黑而耀,在透沁寒意的霜天裏卻含着絲溫和,倒似挺鼓勵我,像說句兒不好也沒什麽的模樣。

我便吞了吞口水,垂頭沉了氣兒,終于道:“冰華化雪月添白,一日東風……一日香。”

“好好好!”後頭小皇叔先大笑帶人拍起手來,“娃娃們瞧瞧,咱清爺長進了,會作詩了,這韻腳沒押錯兒。”

“清爺這忠心也表得地道。”皇子幾個也都來戳我後背道:“溜須拍馬!”

“去去去。”我一道兒不耐煩趕他們一道兒扇着臉坐下,隐約記着誇我的是先生還是聖谕,不大清楚了,總歸在宮裏能吟倆贊美主子爺的詩句便是穩當的。我對手是誰作了什麽我也忘了,緊要的是大家見我這草包長進,竟都很吃驚的模樣,四下裏有議論說我開蒙晚,但也好歹是國公太傅家的,現今瞧着果真也不差。

原聽着我該得意陣子,然我卻沒那閑工夫。因他們當我是表忠心,我自個兒卻知道我這是訴衷腸。

我根本沒臉去瞧皇上的神情,用腳趾兒想他也鐵定是在笑,若擱了沒人的時候,他能笑得我找地縫鑽了。

“瞧你臉上能烙餅吃了,至于麽。”他果真又是笑我卻又挺得意的模樣,長指将我面前茶盞再往我身道兒推了推,“喝口茶,壓壓驚。”

對岸的還在作着詩,我看過去,臊了臉端起茶喝下一口不瞅他,漸漸肚裏暖融融的,着實也定心不少。

這時候上頭點了小皇叔,小皇叔早将從皇上這兒坑去的句子給背了熟透,此時力拔山河地站起來,志得滿滿頌道:“姹紫嫣紅恥效颦,當空點雪不惜身。寒池一碧蒼檐下,數點開來不為春!”

當場聽了園中皆都靜默一瞬,下刻大家才琢磨這句子明着贊梅,卻實在是贊今上勤勉政事,又忽都趕着拍起手來交口稱贊,一時勤學館裏頭響掌如雷,卻也一個人都不說破這意思,側座上龍心大悅聖意快然,小皇叔還得了賞。

我心知皇上做了這詩确然是為讨他父皇歡心,這時候詩給了小皇叔,卻叫小皇叔撿了現成,不由替皇上可惜起來,想這是多好個得寵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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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看看皇上,倒全然不似多心疼似的,見我目光,還挺悠然道:“不稀罕那兩句兒,稹清。現今局勢不是該我拉寵的時候,該當喧中自靜,那句子讓給皇叔了,反倒更好些。”

這話講得深,大不是我能懂的,我便也不在意,因此時側坐裏品完小皇叔的詩,輪到沈山山站起來。

沈山山起身的時候,他身後的梅開得恰好又正壓了雪,他也淡淡地笑着,一時看去真叫蘭衫映雪、烏發疊梅,端的玉貌堂皇。他目光平視,便正巧看向我這邊兒,出口的句子頗雅致:“耐得人間雪與霜,百花頭上爾先香。清中自有神仙骨,不拂仙姿落玉行。”

我聽來只覺這大約是沈山山身為屆長,要勵志衆監生好好兒考學的意思,可着實用句清麗。與頭前兒的叫好不同,他這吟罷了四下皆是低聲地嘩然驚豔,皇親國戚這是信了學監裏頭娃娃果真有出挑的學問,都各自面面相觑着引為再頌。

我咂摸着這句子裏頭一個梅字兒也沒有,竟也十足了梅那氣韻,沈山山的詩真是靈氣兒撲面來,極是好句兒,不似我的揩油摸腥,我不由得自愧弗如起來,正待同皇上品兩聲,卻聽身邊咯噠一聲響,是皇上靜靜擱了茶盞子看往對岸去。

“沈家這小子,膽子不小。”

我正鬧不明白他何意,瞧對岸沈山山含笑謝了側坐聖贊,坐下只靜靜喝茶并不看過來,不由心裏有些不自在上了,要問皇上這是什麽意思,此時聖躬金口玉言又點皇上起來作詩,倒叫我沒了機會。

皇上方才多時候都不見細想作詩的模樣,此刻被點了,卻也只平靜地長身玉立起來,稍稍撣了撣身上的四龍紋章明袍,便随意笑了笑,像是即興頌道:“微雪初消木下石,雲邊遙見兩三枝。真氣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

皇上這詩也行文無梅,無意花叢,大約就是個淡泊的意思,傳得天心還能悟出幾分父子情懷,也很和美。後面皇子幾個一面敬畏稱贊着太子妙句,一面合着全場去瞧他們老爹的龍顏,果聽聖躬老邁笑言道:“朕聽着好,極好的……你們一衆兄弟也都學學……咳,咳咳……成日裏,走馬觀花的物件兒瞧多了,你們心思都雜了,方才作的……咳,都是些堂皇富貴玩意兒,倒把本真忘了,浮躁起來時真不如人家學監裏頭清淨,學問能作好才怪了……”

一衆皇子畢恭畢敬跟着皇上起身跪了接老爹的訓,落座後場上賽詩畢了,也算是十足的圓滿。皇家天恩體恤,要封頭籌當然不能落在宮學裏頭,不然這詩會也就錯了當初先生辦它的用心,不能激勵我等不上進的。

如此,得頭籌的自然是沈山山,他領了恩賞,随着一道監生要被送出宮去,我終于得着空去同他說話,本興高采烈要恭賀他,他倒不似得了頭籌該耀武揚威的模樣,只靜靜抱着包金錠子。

“怎麽了山山?”我站在馬車邊兒沖他笑,“恁大幾個金元寶都叫你笑不起來啊?你長進了,那句子做得神仙似的。”

“什麽神仙……”沈山山瞥我一眼,似是心說我懂不得的模樣,苦笑把元寶往我跟前兒一遞:“你喜歡就拿去賭馬。”

“使不得,”我連忙推他,看附近還好沒人瞧過來,“這禦賜的物件兒你得拿回去貢起來呢。”

沈山山便又把元寶兜回去,垂眸看着我,忽而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我倆從小到大什麽混賬話沒說過,從來是寧肯相互叫罵也不會生分的,他這模樣瞧得我心裏難受。

我沉頓了會兒,立着問他:“山山,你是不是要罵我?那你就罵我,你說話。”

沈山山沉靜望着我,嘆口氣兒。

周遭冷,那氣兒出口便是陣輕煙散了,他笑我道:“我罵你你就能聽得?你腦子裏頭從來只有一根筋捋直了連彎兒都不拐,便前面是堵南山高牆,你也能一氣兒撞上去。”

我鼻尖子一麻,推他一把笑:“爺哪兒那麽傻,真見着牆都不知道避麽。”

沈山山被我推得後背撞上馬車去,嗤嗤同我笑,看着我的眼神是清亮,下刻又避開去:“罷了,不說了。稹清,我回去了。”

“你下回出監是什麽時候?每每尋你都不見。”我踟蹰地問他,“你不是……躲着我罷?”

他正轉身去将車簾子挑起,聞我說話肩背是一頓,卻也沒回頭,聲音倒還輕快:“我哪兒敢啊,稹小公子。學監裏頭事兒是真忙,往後……再看吧,不定哪日呢。”

如此我又能再說什麽,不過也只不舍地送他上了駕,叫他每回出監記得給我遞信兒罷了。

他沉着了眉目叫我好生兒考學,揮手不再多言。

我遙見他馬車和監生的一道走了,立在玄德門口瞧着,忽想起他頭回進宮蹴鞠的時候,後來也是這麽上了駕馬車,踱踱往外頭去。

實則人一年年大了起來,我慣常覺着宮道兒好似一年年愈發短,可那時候見着,卻覺他行得比從前都遠,而後頭我這太子侍讀又做了快三年,我二人照面俱是祝宴碰見一起玩兒,私底下他想必真是忙的,故這出不出監的信兒,是一回都沒遞來我這兒過。

我撿着宮道往東宮走,一路的碎雪稀稀拉拉化在石板地上。枯枝走盡了,前頭磚紅的宮牆邊上立着個明黃的影子在等我。

他擡頭見我來,不由在鎏金拍暖的日頭下笑我道:“真氣兒,怎麽才來。”

我聞言愣愣一頓,隔了兩三步懵然一想,忽而大喜起來跳過去捧住他袖子扯:“爺爺爺……你剛那句裏的真氣兒,是是是,是說我?”

他蕩開袖面睨着我,低聲怨了句:“你名兒也就倆字兒,清字兒給用了,還剩得下個什麽。”

下刻我都沒待反應什麽清不清的用來,後脖領已被他一提,頭頂落了聲兒笑:“罷了,不過是詩的事兒。今日咱清爺終于給東宮掙臉了,回東宮叫廚房給你弄些好吃的,賞賞你。”

“好好好。”我連忙歡狗兒似的跟上了,“爺,我想吃炖肘子。”

“成。”皇上笑應了,掐了掐我臉蛋兒,“什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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