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玖拾】
宮裏下了一品诰命的封號和賞賜,當中多出一份兒是東宮來的,瞧着竟還比較宮裏給的更多些。
百日孝做過了喪事大結,爹四下裏尋人找木材給娘做往生牌位,我臨着回東宮前,跟着哥哥們蹲院兒裏頭清點賞賜,好見了物件兒回去謝恩。
那時候大哥從東宮一幹物件兒裏拿出個燙金絲的匣子,以為是羅釵一類,說我幾個是爺們兒便沒打開來看,全賴二哥眼尖給拾出來,這才見得這匣子裏包了絲絨的襯子,穩妥裝着塊兒成紋頗細的紫楠,看大小恰似牌位的尺寸。
二哥瞥了大哥一眼,嘆口氣道:“紫楠凝香,最積浮屠功德,供了牌位好叫往生投善極樂。哎,這物件兒貴重,單這點兒就能趕上咱家大半片兒宅子。哥,今日它若要叫你埋沒了,太子爺這恩就算賞在牛欄子裏頭爛了,往後砍不砍你腦袋另說,只講回東宮去謝恩漏了這一樣兒,你叫老幺這侍讀怎麽好意思?”
我手裏捧過那匣子盯着裏頭的木頭,現下卻已然開始不好意思。
“那,那叫爹外面也別尋摸木材了,這恰好用。”大哥搔撓後腦,面帶慚愧看了看我。
二哥是沒什麽好同他講,只囑咐我道:“老幺,太子爺慈悲心細,你回東宮去得特特謝過這道,千萬莫忘了。”
我抹把臉将匣子合上,連聲兒應了。
往後幾日牌位做出來,往家裏祠堂上立了,便到了時候将我抄的經書奉上。
我從前何曾拾掇過書畫兒,經書抄好了也不知怎麽裱,還虧爹叫來往常替家裏修字畫兒的匠人給弄好了。
灑金頁子盛着我狗嘴裏頭吐出來的字兒往香臺上一擺,也不知我娘她嫌不嫌。
總之爹是嫌的,看得直搖頭:“你這字兒……是該練練了。”
我打蒲團上給娘磕了頭起來,道道兒點頭:“是,兒子往後老實學學,趕明年重奉一份兒。”
爹遞我一眼,也算許了,不怎麽多話。外頭車架等着接我回東宮裏頭,徐順兒跟着收了些物件兒,便就送我上了車。
三四月不歸,轉眼夏都快末,東宮裏頭往來多了些朝中權貴,我去的時候倒沒碰上,卻恰趕上太後宮裏的大太監兒出來,見了我還告禮叫我節哀,我一一好生還了禮又謝娘娘恩德,往裏走,下頭宮人見我回了喜得很,一道寬慰我一道将我往涼閣裏帶,皇上好似正坐在桌前看一本圖冊子,聽聞我來,便合上放去一旁,擡頭關切望過來:“稹清回了,近前來瞧瞧。”
Advertisement
我請安謝恩畢了,立到他身邊兒去,忽不知起頭說什麽好。而我不說話,他也沒急,便就這麽靜靜瞅着我。
我看他身形是清減了,想來數月裏頭宮裏情形翻覆,也不是好挨的,然我什麽忙也都幫不上他,他還能想着替我娘尋塊兒那麽寶貝的木材。
我一時鼻子又有些酸,“爺,你……你見着瘦了。”
宮人告退出去,皇上撈着我腰在他椅子邊兒坐了,輕嘆着捏了捏我鼻尖兒:“爺瞧着你也瘦了,沒好生吃飯。”
心裏哀,可怎麽好生吃飯。我看着他,問他怎沒同旁人似的叫我節哀。
皇上捧着我腦門兒親了親,垂手将抱我在懷裏:“清清,有些哀可節,有些哀也不是說節就能節,且你分分清楚講道理,哀是哀心,身上瘦了是因你自己沒吃好,可別推給你娘。往日什麽經啊牌的,抄了奉了是盡心意,可你娘她心裏真正願見的,是往後你自個兒好生将養,自個兒出息了,不叫她和你爹操心了,這才是真好,多了都是虛話兒,聽見沒?”
我自然聽見了,他這竟又同我講起了道理。
這道理好似剝了炸殼兒的嫩豆腐,滾落杯盤兒裏就軟暖碎渣了,可明明是落在我耳朵裏,我卻不知為何,竟在口中覺出絲回甘。那刻是再忍不住淚也得忍了,擡臂緊緊勒了他脖子,臉一氣兒往他頸窩裏蹭。
他身上很好聞,慣常都是水沉香的味道,金貴又莊重,和他這人一模一樣。
我窩在他懷裏拎起他袖口來點眼角,讷讷道:“爺……你,教我寫字兒吧,我那經,抄得太醜,我……我爹他嫌我……”
皇上大約原指望還得再寬慰我些時候,聽着我說這話卻是沉沉笑出來。他嘆了口氣,沒被我逮着的那只手拂着我後背,脖子由着我猿猴似地挂着,只好脾氣道:“好,我教你,我都教你。”
【玖壹】
東宮最美的時候是秋天兒,楓樹一叢叢紅似血黃似姜,打眼兒望去,美得煞天煞地。
然楓是耐濕的,它長得好也是因東宮這地界兒在皇城裏就算個凹窩,庇蔭土沃,這就是為何每每剛入秋時候的老虎最難挨,是濕悶且熱,我曾熱得夜裏從側殿抱了枕席睡到廊臺去。
皇上自然不用。他寝殿裏頭是鎮着冰的,睡得不要太舒服。
不過這不是我特意問來,而是我自個兒瞧見的。這事兒如今年紀大了說來才覺得臊臉,然當年年輕時候可不覺得,自己想來還曾偷着樂。
我睡廊臺不是因廊臺就有多涼快,而是因從廊臺上,能瞧到皇上的寝殿。
過去我也就十五六歲,夏天夜裏頭熱得漫東宮裏遛就想找個涼快地兒,然後發現東宮裏頭根本就沒有涼快地兒,累得我恰好坐在這廊臺的紅木長椅上搖扇子,便是那時候不經意瞥見,這廊臺的彎兒恰好拐在皇上當年寝殿的側角上。這側角合着風水,慣常開着扇窗戶留風,只冬天才閉上,故那回我夏夜裏頭倚在廊子上擡頭一瞧——
得嘞,皇上在換衣裳。
他颀長影子映在踏春九折屏上幢幢如紗,大冰塊子立在屏邊絲絲兒涼煙冒着,這情狀透着股畫本子裏頭的仙意,瞧得我趴闌幹兒上抱着廊柱子兩眼發直。
後頭跟着我的小太監兒這才攆上來,說書齋裏頭涼快,要麽給清爺您拾掇塊兒地方?
我一道扯緊了衣擺子把下半身兒往柱子後頭藏一道說不不不,我找着地方了,就廊臺好,廊臺有風,有風,通透些。
實則通透個鬼。
我也就是那年歲上被小皇叔拉着盡瞧些不着邊際的圖冊子把人給瞧壞了。
不過壞就壞了罷。人到了年歲,裏頭就開始壞,這事兒怪不得別人引,都算天性,故早遲都是無關緊要。
京城裏頭這事兒攪和得雜亂,沒什麽章法,小皇叔常同我講,說人啊,頭夜裏枕着誰的胳膊,第二天也不見就能醒在那人的榻上,且壞且惜着就是。
我不以為然。他這說的是他自個兒,不是我。
我覺着,心裏若能一輩子只沖一個人壞,那也能算樁好事兒。
于是我替自個兒偷眼兒皇上的事兒正了名,愈發坦蕩起來,這給我樂得兩三天兒地白日瞌睡夜裏精神,每晚上安歇不到兩刻鐘就嚷嚷着熱,卷了鋪蓋就往廊臺闌幹上鋪。底下人何得管得住我,皇上起先也不知道,只這好日子沒持多久,過了大約六七日罷,我在勤學館課業上被皇上揪着耳朵提拎醒了,給我疼得眼淚兒都包上,下課了皇上終于拉下臉,将我扯到勤學館後頭牆根兒訓我,說夜裏要是熱得睡不好就點人去取冰用,省得耽擱白日裏的事務。
“別啊爺!”我拼上性命擺手,滿容鎮定,“冰也是有數的,我這兒用了內務府裏頭記下,報到娘娘跟前……不是個事兒。”
“嗯,那是不能另外去取冰了。”皇上慢慢欺近了将我額頭抵實在,笑道:“那我殿裏有冰,你用不用?”
我臉一下子就燙了,“這這這……”
那時候不僅是臉上燙,合着幾日來夜裏所見,一旦想見皇上這話約摸是什麽邀請,我身下也都燙起來,只吞了口水看皇上,身子一道道往牆角裏縮。
然皇上将我這模樣都看盡了,卻只月明風清地擡了根指頭往我臉蛋兒上撥了撥,徐徐道:“你若要用,我就——”
“——着人分了擡給你。”他這麽說。
我一口大氣兒這才喘出來——原來他是要分了冰擡給我屋裏用。
我這人果真是壞了。
皇上那邊兒也沒問我是想了什麽,只神色無波地垂手往我腰帶下頭帶了把,吓得我都快當場跳上牆去:“爺爺爺爺你你你幹啥!”
皇上挑着眉頭看着我捂肚臍眼兒,似笑非笑:“你在廊臺上頭看我幾日了爺也沒收你銀子,怎麽爺就摸你一下兒你就急得跟兔子似的?”
我哭喪得腦袋都快鑽牆縫兒裏了,捂着肚臍眼兒往牆根蹲:“爺……你都知道啊。”
皇上睨着我笑:“東宮裏頭的事兒,爺什麽不知道?那起破敗冊子你少看些罷,皇叔好歹大你三歲娶了王妃,”他俯身下來掐了掐我腰,咬着我耳朵勸道:“你還沒長好呢,清清。果兒還是得等熟了吃才甜,知道麽。”
知道個祖姥姥!混蛋!去他的狗屁果兒!
我臊着臉沒好氣兒地推他走遠些我要去如廁,這混蛋走得衣袂飄飄帶着風,臨着拐彎兒還回頭沖我笑。
他娘的還笑得頗好看。
爺我這刻才是幡然悔悟,爺這輩子傻就傻了吧,是甭想在皇上手心裏頭翻個兒了。
那廊臺偷眼的事兒可真是要不得,眼見沒得着皇上的便宜,卻已然把我自個兒框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