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捌玖】
詩會後,皇上代了他父皇去北郊行皇族祖宗祭祀,按制不該我随同,他走後我便有了段兒日子回家住,雖心裏挺想跟着他去,但家中我娘病下了,也根本放不下心。
那時候我年歲十五往上,也恰是那回在家的時候,我娘沒了。
爹在禮部吏部報了備案,告假幾日,娘的訃告自然也上書到宮裏,宮裏恩準我在家将燒七做盡,後那守孝百日當中,于我直如段兒烏雲蓋頂的日子,現下能記起來的事兒都是糊的昏的亂的,我說過什麽聽過什麽,何人來何人去,都是模糊且不分前後。
我記得那時候我頗怪我爹,心裏怎麽替娘悲就怎麽同爹不對付。我打心眼兒裏覺着即便娘是藥石無醫,若老爹不常攔着我往娘院兒裏去,那至少我能在那之前多同娘處段兒時候,娘心裏也歡慰些,不至那般突然就了了。
娘臨去時候落淚的模樣每晚上都燒磨我心胸,我鎮夜鎮夜地無眠,無論如何沒法子平靜,可我爹卻統共只落了當場那一次淚,後頭喪事辦起來朝中人員走動悼唁,見着每日又變回一貫威嚴的模樣。
他這模樣我最見不得,便連日擱家裏同他放肆哭吵,摔東西砸板凳兒指着他罵,說就怪他不顧念我娘,怪他不早些請好的大夫,怪他不準我娘見我,什麽話難聽便揀什麽話講,下人仆從吓得沒敢近身的,大哥二哥也攔我不住,我爹要打我我叫他只管招呼着來,仿若還說過全京城都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心都能安果真他也從未在意過我這兒子的渾話來。
家中四個爺們兒穿着麻衣瞎折騰,我爹好幾回惡狠狠舉了條棍兒打我,可落在我身上也不知是他力氣不夠還是我已覺不出疼來,總之是萬感俱無。哥哥們架了他往後院兒歇,頭幾日悼唁最熱鬧的時候過了,朝中和娘的故族裏來的人也愈發少,我一人跪在前廳靈堂上沉頓,哭得心肝脾肺都摔在地上,神魂欲碎。
那是我第一回 知道這世上竟能有種悲,會叫人連個寬慰都不想要,只恨天恨地恨不能同那悲懷一起燒化了作罷,別的什麽都顧不着。
沈山山來的時候是跟着定安侯府一道兒的,我兩家私交算不錯,大半認識的姑婆姨母都來了,他娘還拉着我手抹了一陣子眼淚,說起我娘過去的事兒,定安侯爺也勸我想開些。
我爹留他們用些簡餐,難得同定安侯爺在後堂抽了會兒煙杆子,敘了會兒話。大哥是個指望不上的,還虧了二哥扛得住心性待人,招呼我勉力起來敬酒兩三次,席散了定安侯府的人要走,沈山山同他爹請了命多留留看顧我,他爹也應了。
我記不得沈山山守了我一晚上還是兩晚上,總歸我在靈堂上趴着也哪兒都不去,晝夜不怎麽分得清明。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說着,也可能只是他在同我說着,因我實在記不得我到底說過什麽。
我不睡,他也不睡,他捧着我晚膳用不進的粥去熱了叫我吃,我不想叫他替我操心難過,便想強塞着吃下,然終究還是吃不下,吃進的也開始吐,捧着木桶頭昏眼花。他也不急,只坐在我身邊又說些別的,好叫我打散打散精力,當中我大哥來續過次香,還叫沈山山要麽領我出去走走。
沈山山便問我去麽,帶我去放風筝。
可我只搖頭,他也就作罷了,只重新自個兒添了茶水喝了好幾口,繼續同我說道別的,後頭說到沒什麽好講,他順手拿了蒲團前擺的佛經給我念念。
我娘是禮佛的,往年帶着我拜廟子她也喜歡請經書回府,可我小時候皮,給她弄壞過不少本兒,從也沒覺着愧過,只因想見那經書是無窮盡的,她想要的時候自然能再去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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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豈知萬事有盡時,經書雖無窮,我娘她卻無法再想。
聽着沈山山那廂徐徐地念,我眼淚又再落下來,可哭了不知道多少日子,連眶子都幹了。
沈山山以為是佛經招我傷心,吓得連忙擱了書來哄我,直說再不念了,再不念了,都是他的不是。
他拍我後背輕輕勸着節哀,可我心中不是哀卻是愧。我愧我從沒惜過娘的佛經本子,愧我從不曾這麽給我娘念過佛經。
我娘喜歡的從來是佛經。
喜歡雜書的是我,我娘從來只是慣着我罷了。
可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太晚太晚。
我抓着沈山山袖子把他往蒲團上推着坐了,将他擱下的佛經往他懷裏一直遞:“繼續念……沈山山你繼續念……我娘……我娘喜歡……”
“稹清……”他跪坐在蒲團上紅了眼眶看我,“要麽我教你,你自個兒念?你娘還是愛聽你念的。”
好,好好,我連忙接過書來翻開,卻只見那上頭漫篇兒的白紙黑字不知是怎麽抄的,竟全都渾濁不堪遮在水霧裏。
我氣急了抖着書正待罵,一時臂膊顫了眼睫動,一大滴淚珠終于砸在手裏書頁上,眼前登時清明如許。
但見手中一行在頁,沈山山握着我手,吸了鼻子教我道:“你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聲音頗好,如懸鐘撞玉,沉沉靜靜,雖這講出的道理我皆不懂得,可混沌不醒中跟着他念了這麽一句,卻叫我終覺有絲安穩留在心底裏頭,好似終于補救了什麽,竟也漸漸平靜了三分。
我絮絮叨叨拾了袖子去擦書頁上落的淚,心想,我果真十來年都是沒出息的,終于還是又弄壞了娘的書。
沈山山拿絹子給我擦了臉,嘆氣說:“稹清,別哭了,不如我替你去請套經送來,你守孝時候自抄了封裱好,立牌時候敬給你娘,如此你娘有知,也當會欣喜的。”
我靠在他旁邊兒頹頹點了頭,“好,好……沈山山,果真還是你想得周到。”
他掙出手臂來攬着我往上擡,“你睡會兒吧?我扶你回屋。”
我又搖頭,只想我娘沒幾日就要葬了,我得多跟她待些時候。
沈山山從小沒什麽能擰得過我,如此也就扶我再坐去一旁。我終于不再哭,他守着我也不知守了多久,後頭是學監裏頭來人請他走,他才離開去了,我娘大殓前果然請了經書給我送來。
娘出殡後,二七中皇上從北郊回了東宮,這才得了國公府喪事的信兒,卻礙着規矩不能親自來,便着人日日給我寫信。那時候我心中已平靜許多,告知他已開始謄抄經文,他也稍稍放心一些,只囑我切莫自己勞垮了身子。
我身子倒無礙,只心裏想着見見他,有一日也想往東宮去請個安,然正碰上我二哥從部院回來取東西,說聖躬又不寧了,雖不是大症,可皇上已被召去他父皇跟前兒侍疾,并不在東宮裏頭。
“這也就是給圈宮裏了,太子出不來你也見不着,還請什麽安?”二哥擺擺手催我回院兒去,他又要再出門,“太子那兒沒什麽大事兒,你這侍讀也丢不了,不過等着今上身子罷了。你倒是去給爹送些衣物,給爹請個安才是。”
我爹在部院裏宿了幾日,政事兒忙也是忙,可大半嫌家裏鬧騰,是為了避我。我聽二哥的,回屋卷了兩沓抄好的經,想起過往幾日自己的混賬模樣,還是決定腆着臉去給我爹賠個不是磕個頭。
踏出國公府的大門,我揀道兒走到了大街上。時隔了一月,我幾乎要忘了京城裏的鬧騰繁華,一時見得車如流水,一時聽得叫喚吆喝,滿眼販夫走卒行人匆匆,花花綠綠的貨,高高矮矮的房,是雜七雜八市井嘈嘈。
想想家中前廳已拆掉靈堂,我是此時才覺一切終于複歸了平靜,再度憶起娘來,心中雖空,卻終于忍得住淚。
去爹部院裏給他磕了頭,他翻了我抄的經,喚我起來卻難得點頭,長長嘆了口氣。
“你這破落脾性,如今卻也懂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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