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佰拾】
皇六爺腿折得厲害,那回後當真就瘸了。
他雖撿了一條命,然這活在宮裏也算憋屈,只因人人背地裏指着他都說三道四,大意是怪他害了太子爺遭罪,言語上應該還更有甚者。
我并不清楚當年流言細軟,如今不過是我自己作了那些口舌中的奸佞好些年,也遭了好些年宮中的是非,一切一切便可以想見,自是有當中不容易處。
六爺原是個挺開朗的性子,小我兩歲,從來愛跟着小皇叔同皇上玩兒,這事兒出了後頭幾天兒還日日來東宮問皇上安,回回都哭,哭得皇上頗心煩,可後來人不大來了,皇上又要日日問他怎不來了。
這又問得我心煩起來,小皇叔來的時候我只好問他,六爺呢?
當時皇上将養着,我們在外間兒,小皇叔不想叫他聽見,便只下巴往外頭揚了揚,又指指心口兒,搖頭。
我便懂了。那過後皇上再問起來,我就只說是六爺腿疼,不方便來了。
皇上雖沒說什麽,可他心裏又豈會由着我胡說就信。
他生下來就是太子,生下來就住在宮裏,這宮裏是個什麽模樣,他都明白。他比我更明白。
就此他也不再問。送來東宮的物件兒裏偶或有我喜歡的,他見着合适也賞去六爺宮裏幾樣,便就這麽挨到行獵的劫數熬盡了,宮裏流言揭過這頁兒,日子入了夏。
皇上擔着的差事都穩穩回了他手裏,他人又忙起來,春汛時候他治下鬧出些案子,整個夏天兒都三司六部五寺地不消停,回東宮的時候大半累到嫌說句話都費事兒,見着我偶或夜裏在看書,便時常捏着我手坐在書房裏頭養神,卻也沒精力再多指教我學問。
可我的秋闱又漸漸近了。
在勤學館打人的事兒我爹當然第一時刻就知道了,我自然不敢回家。可呆在宮裏本該溫書,我卻又因着看大溪落寇不好好兒念學。大概是五月中的時候,我幾回摸出宮去買書沒買着,不過想回家歇一腳吃個飯,哪知道有一回正撞上我爹竟然在,先生在他面前又告過我不溫書的狀,于是我總算沒避過,連着那勤學館打人的事兒一道挨了頓揍,臉上兩下,背上兩下,頂着臉皮回了東宮,恰好皇上從大理寺回來見了此景,終于生氣問我緣故,這才哭笑不得地着人給我尋了大溪落寇全套來看,給我美得喜滋滋兒。
我捧着大溪落寇夜讀的時候,他還叫小太監守着給我添燈,好似什麽大陣仗似的。如今想來只是好笑。
不覺間,十年過去了,那書裏頭誰叫什麽名兒我是一個都記不住,可這些個瑣碎的事情卻都門門清醒。
Advertisement
還記得這書看完之後我再沒有借口不念學,也就開始抱上了佛腳溫起書來,更臨到最後一月的時候,皇上都還推了些政事兒來陪我念書。東宮裏頭第一遭遇上有人趕考的事兒,下頭人都覺新鮮,晚上我看書入夜了,小廚房還給我備宵夜,小宮女兒還來給我打扇,皇上若在,還能有小太監替我捏肩,那日子真同神仙似的。
一宮上下都挺振奮,大熱天兒的情緒高漲,連內務府送冰的聽說了,都祝我定中解元。
呸,他們盡趕着溜須拍馬才是真的。我這樣兒的要能中解元,他們叫沈山山那些學監兒裏的真讀書人可怎麽辦?大約得湊錢買幾尺繩子挨個兒到西城門外頭去挂樹枝兒,要不就在禮部院外頭撞死也成。
就這麽鬧騰着恭維着,我焦頭爛額地溫書,東宮楓葉又一水兒黃了,好歹是臨到了秋闱的日子。
秋闱是考三場,定在桂月裏頭的初九、十二和十五,因當年監京城主場的秋闱同考恰好是我二哥,我就必須避院去壽縣的次場參試,于是爹早在吏部替我摘出日子來,我也上告了宮裏暫休侍讀之業,初五就回了家。
臨出東宮的時候,心知至少是有大半月都不能再見着皇上,我也挺矯情,還吸着鼻子想問他讨個信物來托平安。
皇上瞅着我道:“不就是考個秋闱麽,你屋子裏頭哪樣兒不是爺賞的,随便兒挑一樣帶走就是。”
嗐呀,聽得我真是好氣。他怎麽就不明白呢,這賞和信物分明就是兩碼事兒。
我懶得同他瞎扯,夾着我一包書吭哧吭哧就出殿要走。
然我一轉身他又把我拉回去。
沒來得及瞪他,他已經反剪了我雙手将我抵到朱漆的大柱子後頭親我,親得我飄飄然已暈頭轉向的時候,迷迷糊糊只覺得腰帶上沉了沉,我一低頭,見是他将我早前給他的那塊兒稹家玉佩又系回了我腰上。
他竟将我送他的東西又送還給我,這臉皮兒不知是拿什麽鐵打的,也忒厚了,怄得我眼睛都瞪圓:“哪兒有你這樣的啊爺!”
皇上掐着我下巴親了我鼻尖兒,這才咬着我耳朵道:“你給我了就是我的,現在賞你了,謝恩吧。”
還謝恩呢,謝個棒槌。我氣呼呼抱着書就出來了,手都不想同他招,直直走到宮門口去上了我家的車。
徐順兒趕車起行了,我心中恨恨,百般不是滋味兒,揪起那去而複返的玉佩來瞧,正冒火琢磨着往後再不要送皇上什麽物件兒了,然這麽看着看着,我竟發覺玉佩上的穗子是不一樣了。
原我玉佩上的穗子是兩股青蘭絲兒編了垂下的,這一看卻變成了宮裏金線的五絲糾,兩股也變作三股,垂下來千百絲線飒飒一抖落,迎着光好似暮色灑金河蕩,真是好看又富貴。
我整個人好似蔫菜逢春般一個打挺,坐直起來細捏着那糾絲兒,發覺當中一股裏頭還有根硬條兒似的東西,扒拉開一看,只見當中居然藏着一串打磨成細珠的蜜蠟,成色是好極了,湛黃流光,上面還一個個刻着字兒——
“長安喜樂,子佩吾思。”
那字兒是魏碑,風骨我熟得不能再熟,筆劃裏頭折轉細刻了朱砂,好似是嬌紅春花印在秋葉,合着那句子低回婉轉,漂亮得不像話。
我看了好半晌,是怎麽都釋不下手,心裏熱得噗噗直跳,也是那時候才明白過來,人有時候當真矯情不得。
其實尋常即為信物,信物也是尋常,兩樣兒都是一樣兒的珍貴,該惜福的時候當惜福,真不該分那麽清楚,沒得像我這不知好歹的,竟臨走了還同他怄氣。
他從來不說的話太多,卻可想見他得多難受。
我若還不好生考學,都實在對不住他這心意。一時想到這裏,我簡直鼻頭發酸眼眶也熱,又愧自己笨得眼拙沒一早瞧出來,這時候想跳下車沖回東宮去謝個恩卻也晚了,國公府已至。
我下了車走進府,大哥正坐在前院兒裏等我,一時見我回府還紅着鼻子,便五大三粗地慌慌勸我道:“別哭啊小子,不就是去考個破試,考不上就算了,啊,咱府裏頭什麽都不缺,哥養着你就是。”
就他那稀稀拉拉的俸祿,還想養我呢,叫大嫂聽見了夜裏得掐死他。
我一時被他這話哽得鼻酸變成了胸悶,手裏的書往他身上一扔就道:“誰說考不上!我往後要進禦史臺的!”
誰知這時候我爹正從前廳踱出來,聞言便肅了臉訓我道:“那還不趕緊去溫書!禦史臺是吼破喉嚨就能進的不成?你小子還差得遠!”
我氣焰頓萎,心裏恨得不行卻沒法子駁他,手裏便從大哥那兒老實接回書,悻悻回了小院兒去挑燈夜讀。
那時我心想,要我真能入了禦史臺,那入班的頭一樁事兒,便是穿上臺裏的烏黑補褂,戴着官帽挂着授印,往我爹跟前兒轉個三百圈兒不帶停,好叫他知道知道我稹老三也是能行的。
不過後來真入了禦史臺,這轉圈的事兒,我卻是忘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