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佰捌】

待到天兒開了春,隐約記着是大溪落寇出到了第五本兒的時候,皇上身子養好了些,漸漸開始诏先生到東宮講學。皇上見我日日在東宮守着他也百無聊賴,就好笑起來,給我的事兒平添了一樁,便是先生來東宮講學完了皇上寫了讀悟,我過幾日得将讀悟送去勤學館裏頭給先生看,先生看過,才好專程為皇上備課,也着我帶些新的書目給皇上看。

多少年了,這總算是叫我做了回侍讀該做的事兒,我兜裏揣着侍讀的俸祿終于理直氣壯了那麽一次。

可也就那麽一次,好景總是不長。

那時天才見着暖上,皇上雖好得八九不離十,勤學館卻多時候不去了,小皇叔和幾個大點兒的爺也都開始忙着瞎折騰家眷沒心思學業,館裏便大半都是些年紀尚小的在呀呀學文,管束的人少些,頭上又沒有幾位爺壓着,不免規矩也都松散。

一回我去的時候正趕上間休,也不知道耳朵裏打哪兒鑽來一人聲,似是戲谑着皇上行獵受傷的事兒,說:“……大約本來想着救了六爺自己邀寵的,這下兒好了,給自己邀去了半條命,東宮裏頭躺了快三月呢。”

說着這人聲竟還笑起來。

我皺眉一扭頭,見着一錦衣華袍的男娃娃,正同幾個年紀相仿的小輩坐在窗角侃侃而談,十四五歲的樣子,臉瞧着特生,長得也挺讨嫌。周圍幾人裏頭還有認得我的,這時候見竟是我回了頭,都快吓傻了,盡拉他說慎言慎言,可那男娃娃渾然不覺,還推他們道:“怕什麽!太子爺養在東宮也不往勤學館走了,好不好還另說呢,哪兒管得着咱們呀。他手裏頭事兒也分給別的爺了,這叫什麽來着……哈哈,什麽反蝕把米?”

我一聽這話,氣得只将讀悟冊子往身邊兒小太監身上一扔,二話不說,撩了袖子上去就是一拳揍在那男娃娃臉上。

小太監沒料到我居然能打人,吓得驚呼一聲:“清爺!使不得!”

堂上先生未至,經我這一拳頭下去,那男娃娃一聲慘叫頓引一室聲呼吶喊一片混亂,拉架的幾個不敢動我,只扯那男娃娃不要同我糾纏。

可那男娃娃顯然是個嬌慣壞的,斷然受不得這窩囊氣,只氣急敗壞從地上爬起來,一爪子撓在我眉毛上便同我厮打起來,衆人拉扯中他揪着我衣領大喝道:“你哪個宮的!竟敢打我!你不要命了!”

我掐着他脖頸一巴掌就扇在他腦瓜子上,惡狠狠道:“你他娘的才不要命了!爺我是東宮的,今兒打的還就是你!”

【佰玖】

這一架打得是烏泱,我手正打疼了,忽聽有人高叫一聲:“先生來了!”

我聞聲,一腳蹬開那娃娃就站起來,終于想起先生是個愛給我爹告狀的,登時也管不得什麽皇上的讀悟交沒交了,只趁着先生沒來,趕緊領着小太監就出了館,以免先生揪我到衡元閣去尋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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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走慢走回了東宮,我眉毛上挂着疼,一抹指上便兩行血,小太監看見了,哭喪個臉說我這臉給打壞了,要叫太子爺瞧見還不知要怎麽罰他,他怕得兩腿都打抖。

想來事情因着我而起,我也不好意思,便立在廊上瞎指使他道:“要不這樣兒,我先回側殿,皇上要想起問我,你就說我睡覺,瞞過一時算一時去,指不定明早上結疤落了就好了。”

“這哪兒瞞得過去!”小太監簡直哭出來,拽着我不讓走:“我哪兒敢欺君啊清爺……別介,還是您好好兒同爺說吧——”

“同爺說什麽?”閑散疏淡地一聲問,突然清淩響在我倆身後頭,我同那小太監背脊一凜,但見周邊有掃灑的宮人已跪下去請太子爺安。

皇上聲如沉水,還在後頭補了一句:“清清,今兒回得早啊,讀悟都交了?”

我兩眼一閉,只得捂着眉毛轉身去,見皇上正轉過廊角倚在柱邊兒,便跪了請安道:“還沒呢,這……這少拿了一頁兒,我回來取……”

小太監聽我這謊扯得忒破,已抱着冊子在旁邊兒瑟瑟發抖,請安的聲兒裏都帶上了哭腔。

我耷拉着腦袋,下刻就見了皇上的龍紋靴子踏過來,頭頂上他聲兒果然立時冷下:“你這手怎麽了?節骨都青了。”

我這才發現我一心想着臉上破了相得遮住,卻沒想着我自己打人手也都打壞了,此時下意識把手往後背一貓,不察間眉毛又露出來。

總之這瞞天過海之計是敗了北。

愣愣擡眼,我瞧見皇上目色都厲起來,已經涼涼轉問旁邊小太監:“怎麽回事兒?你們怎麽照應的?”

小太監悲嗚一聲磕頭告罪,我連忙把他護在後頭:“不不,不幹他事兒,是我自己跟人打起來了。”

皇上拽着我把我拎起來,薄唇微動:“誰打的你?”

這問我卻答不上來,想想只能又瞥眼兒看向小太監。

小太監伏在邊兒上道:“回爺的話……是七爺的侍讀。他是彭閣老的玄孫,貴妃娘娘的侄兒——彭二少爺。”說着又将方才始末說道一遍。

皇上手裏拿出龍紋絹來,一邊聽着,一邊輕輕擦過我眉上的血,下刻随手點了個人:“去把老七和他那侍讀一并領來。”

實則我不想叫皇上身子才好就動怒,可他脾氣上來了我卻實在勸不住。我怎麽同他說是我先動手的他都聽不進去,只因我在宮裏從沒同誰幹過架,誰愛開我玩笑我都不計較,他便當我是個縛不了雞的,認定是對方欺了我,他要替我出這口氣。如此我便也不好提點他我本是同将門虎子幹架長大的,人倒還會打。

他身子好了,又能替我出頭了,我沒什麽不開心。

由着他把我拉到正殿坐了叫人去請太醫,又見着他凝眉接過宮人遞來的冰絹子敷在我手指頭上一句句訓我莽撞,一時我哎哎地應,指頭由他暖暖握着,聽着話雖不敢接腔頂嘴,但心底卻覺出實在,連臉被撓了都不覺得冤枉。

不一會兒下頭說皇七爺同侍讀帶到,皇上原本還一臉黑風煞氣地坐在正殿上端了盞茶喝,結果一見着七爺領着後面那侍讀上來,他手都頓住了——

只見彭二少爺兩眼青紅浮泡,皮相五色慘烈,眉骨破的破,唇角裂的裂,一臉高腫充着血,能賽得上吐蕃的鮮幡旗,走出去都不定能叫人瞧出個人形兒來。

皇上慢慢扭頭來看我,似在問:你揍的?

我當然點頭,心想我還沒怎麽使力呢。

皇上頓時垂眸下去,拾拳掩了唇角,輕咳一聲忍笑。

可這一咳是輕,卻把皇七爺吓得抖篩糠似地一膝跪下,偷眼兒瞄了瞄皇上,畏畏縮縮道:“皇皇皇兄,彭二說的那些都是他自個兒的意思,萬萬不是我叫他說的……清爺打他,是打得好,打得太好!皇兄若沒叫臣弟來,臣弟也正打他呢,馬上就把他交到宗正院兒去!都不勞皇兄費心的!”

那彭二聞言,連忙吸呼着腫得合不攏的嘴大呼太子爺饒命,砰砰磕着響頭。七爺一道轉頭罵他,一道給皇上賠不是,雖口中叫着皇兄,模樣卻不似弟弟見了哥哥,而似臣見了君。

皇七爺是皇上的親弟弟,卻同皇上一點兒都不親,那時候年歲也有十三了,平日裏是絕少往東宮來。他雖說同皇上一母同胞,可皇上是養在先皇跟前兒帶大的,七爺是他母後拉扯的,年紀差了五歲也不多時候能一起玩兒,便打小就生分,擱我這外人眼裏,倆人是真沒有一處像的地方。

小皇叔平日提起七爺總窩囊廢窩囊廢地叫,傳到中宮裏惹得娘娘老不痛快,祝宴喜酒上便結過幾回梁子使過幾回絆子,萬幸是沒能把小皇叔怎麽樣。

于小皇叔而言,不過是一宮裏頭天家人,且處着罷了。

此時皇上瞧着彭二被我打成了爛泥巴,大約于他撓我的事兒也消了一半兒的氣,可垂眼看七爺跪在地上唯唯諾諾,眉便又蹙上了,只不住聽着,末了,七爺絮絮叨叨說怎麽狠狠處置那彭二,他就點了頭,又叫七爺起來說話。

七爺戰戰兢兢起來了,皇上着人把彭二攆出去送了宗正院兒,便順帶就了手邊的書考問起七爺念學的事兒。

七爺萬沒料到還有這出,平日那學也當真是胡念的,便答得宛如稀泥巴糊牆,爛得有滋有味兒。這若擱了我身上皇上早訓我了,卻倒沒訓他,只是看着時候到了該傳晚膳,便擱了書,恰平平靜靜賜了席,叫七爺留下一道用膳。

七爺卻說那日是嫡長公主下嫁幾月了頭回兒進宮來瞧娘娘,中宮早布了宴,他還得趕緊去赴宴,不能留東宮吃飯。

皇上聞言,正擱着書的手稍稍一頓。

下刻他才點過頭,“是皇姐回了。也好,那你去吧。”

皇七爺千恩萬謝告恩走了,臨走還再表了番要狠狠處置彭二的決心。

皇上不再說話,只坐在大殿上看着七爺逃也似緊趕着走出東宮,就我見着,他那目光好似透着絲薄風,怪涼,也不知他想着什麽,過了會兒才淡淡道:“行了,傳膳罷。”

他起身來,轉眼看看我,擡起手拂過我眉梢的結痂,帶着落唇在我額角印了一下,安撫我說:“彭二也收拾了,你心裏別氣。今日父皇宮裏又給我送來血燕,恰好你同我一起吃了補補。”

我看着他,向他笑:“那做棗泥味兒的?我突然想吃甜的。”

他聞言,眼光稍動了動,一時好似風搖動河湖中的星子,望着我是沉靜的,片刻輕輕笑出來:“成,做棗泥味兒的。”

我收了他桌上的書跟在他後頭,我們走上游廊。他行在前面兩三步遠,一身明黃的袍子透着柱角散入的春暮昏光,那形色實則說不出的柔暖,然無論擱了誰眼裏,乍眼卻只先看見他身上的龍章。

龍章卻是冷的。

我那時候突然想起他那夜危急過後剛醒過來的事兒。

當時四下報傳太子爺醒了,先皇不顧聖躬沉疴急急到了他寝殿裏頭,我還沒出去,我爹在,皇上他母後在,一幹臣子都在,禮部幾個手裏還捧着記棺材的冊子。

我們都聽見先皇威鎮了一身的天子氣魄厲斥皇上道:“你是儲君,你是朕的太子,怎可逞此不顧家國社稷之能?你将朝堂宗廟的大任置于何地!”

這一怒下,我們跪了一地,可皇上卧在榻上卻未多言,只告罪道:“兒臣寡慮,不孝……叫父皇擔憂了。”

下刻他緩過口氣,第一句卻是問先皇:“老六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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