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佰拾柒】

後來那青項金翅我們找到天都黑盡,果真還是靠沈山山捉着了,給我裝在小籠子裏大聲鼓氣兒地叫,一頂一的威風神氣。

夜裏我一身泥巴回了國公府,我爹正從書房裏出來,看我欣喜萬分提拎着花糾籠球兒打廊上晃,是老半天沒移開眼,眉頭都皺起來:“沈家那小子還領你去捉蟲?”

“哎。”我喜笑顏開地應,提着籠球兒往他跟前兒轉了轉:“爹,我今兒有大将軍了,叫岳飛!”

“……還岳飛呢。”爹哧聲一笑搖搖頭,扇扇袖子趕我走遠些:“滾去洗洗,一身臭泥巴味兒。”

我癟嘴要走,手裏拎着的蛐蛐兒叫得驚天動地。我爹聽見,又老眉看來說:“這擱屋裏你睡得着?”

我心想爹的心思真周到,這白日裏威風的大将軍擱了夜裏一準兒能鬧得我發瘋。

于是夜裏我就把蛐蛐兒擱了徐順兒他們下人那排屋裏。

翌日一早起來,國公府裏頭早飯都上晚了。

爹怒起來,厲聲問是怎麽回事兒。

徐順兒立在我後頭兩眼下邊兒吊着青,耷了腦袋道:“哎,回老爺,是三公子那大将軍……實在太厲害了……”

【佰拾捌】

我那大将軍是當真厲害,帶到宮裏都遍地無敵,勤學館裏頭高門子弟王孫親貴,沒有一個能打的。

不過皇上嫌那蟲子太吵吵,我在東宮裏頭一玩兒他就揪我耳朵,吵得他看着那籠子也鬧心,直叫我挂去後院兒楓樹上別擾他清淨。

我很委屈,更舍不得,但顧念着他安穩,便也只能把蛐蛐兒挂去樹上,每天帶着食兒去喂喂看,沒人能戰也不消帶出去,便又感到一分江湖俠客天下無敵孑然求敗的寂寞。

然我也沒寂寞上兩天兒,小皇叔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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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叔開衙立府,原本老早不來勤學館了,那時候卻不知聽誰說了我有這麽只蟲,竟然很喜樂,大老遠帶了只紫背蛐蛐兒來東宮裏頭找我鬥着玩兒,說是花了好幾百兩買來的,可算給我找着個敵手。我倆一人捏着個草尖子,撅着個腚趴廊上鬥了一個時辰都還沒見勝負,又都有些心疼上了蟲,生怕蟲子相互鬥死了可惜,便又約好幹脆一起拿去鬥別人。

“你這岳飛哪兒買的啊?”小皇叔收着蛐蛐兒問我,“怕是要些價錢吧?爺在外頭都沒見着這麽好的,這籠球兒也好看,配得起名将。”

皇上這時候在正殿上同另外幾個大些的皇叔議事兒,沒在旁邊兒,我便随口答他說:“沈山山替我捉的,籠球兒也是他編的。”

小皇叔蓋竹筒的手都頓了頓,湊過來:“他還有這能耐?”

想起這事兒我就撇嘴:“沈山山逮蛐蛐兒可厲害了,一逮一個準兒,我讓他起個生意他還不幹,不然老早富得流油了。”

“清爺你窮瘋了啊,還要賣蛐蛐兒。”小皇叔聽得笑起來,随手提了我手裏的籠球兒道:“嗐,那你要賣,幹脆把這岳飛連籠子一道兒賣給我,我明兒正好去賭錢,贏了分你。”

吓得我連忙把籠球兒搶回來:“不不不這不賣,王爺你有錢就讓沈山山給你弄去,岳飛是我的,你別跟我搶。”

小皇叔一聽,惡狠狠揪着我臉皮子說我真小氣,簡直白疼我了。晚上同幾個皇叔一起在東宮用了膳,他又同我鬥了會兒蟲,似有些不舍,卻還是帶着紫背走了。

後頭我再去勤學館,也有人帶了新的蛐蛐兒來鬥,又怎麽都不是岳飛的對手,瞧得幾個皇子皇孫都紅上了眼,變着法子要拿金玉珠寶同我換。

但那些個物件兒爺何曾稀罕過。

那時候皇六爺也在,要擱了從前早就當先叫喚起來,此時卻一聲不吭,只蹲在旁邊兒抱着膝,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把岳飛趕進手裏的籠球兒,倒像很羨慕似的,可見着周圍人漸漸把我圍起來,他就起了身來,被小太監扶着一瘸一拐地要走。

我看着他那模樣,也不知道自個兒心裏是怎麽了,突然擋着一竿子來扯我衣裳的王公貴子就起身拉住他,一沉心,把我那籠球兒塞在他手裏。

皇六爺愣了愣,眼睛落在籠球裏的蛐蛐兒上:“這……清爺,你這……你這是怎麽?”

周圍的人都噓聲看着這出,各方眼色裏是什麽都有,我也不在意,只同六爺說:“我玩兒過這陣也就算了,六爺喜歡就拿去開心開心,不礙事兒,也算我孝敬六爺的。”

皇六爺微愣了一下,擡手大約又想再退給我,我連忙推回他手道:“嗐,沒事兒,反正六爺你也常來東宮玩兒不是?到時候帶來給我瞧瞧就行。”

皇六爺聞言渾身一震,好好兒個少年,忽而鼻尖眼底都紅起來,過了好些時候才顫着喉嚨哎了一聲。

我送個物件兒還把人逗哭了,這叫什麽事兒。我連忙沖他笑:“要麽六爺你明兒個來吧,小王爺有個紫背,也頂厲害的,他說要來東宮找我鬥着玩兒,我可不敢贏他,六爺你正好來替我贏了他去。”然後我瞅着他手裏的籠球兒,心裏還是泛起絲疼來,咂摸咂摸,說到底是舍不得,便腆了臉開口:“……那什麽,六爺,岳飛你拿去就行,但這籠球兒是我私物……改日,你把岳飛裝出來了,能不能……把這球兒再還我?”

從沒有送人東西還要拿走禮盒兒的,更何況沈山山編的這籠球兒還這麽雅致好看。皇六爺一臉淚意都被我這不要臉的話給打散了,立時驕縱起來又有了兩分從前的樣子,收緊了我的籠球兒就罵:“有你這麽送東西的麽!”

我一聽他是不樂意還我了,便鬥起膽子就去抓籠球兒:“好嘞,那我不送了就是。”

“哎哎哎!”皇六爺慌慌抓緊了籠球兒扯回去,拍開我的手強做鎮定道:“什麽人啊你這是,不——不就是個籠子,爺還你就是。”

我笑起來收回手,“哎,好,那我謝謝爺。那六爺你明兒個來東宮麽?”

皇六爺抱着籠球兒垂着頭,過會兒,點點頭,絮絮道:“去……罷,去替你贏了皇叔那紫背,往後……往後也時常領岳飛去給你看。你,你先去同皇兄說一聲,沒的他怪我叨擾了。”

我忍着笑應了,告了安,小太監便扶着皇六爺走了。

當時我瞅着皇六爺搖搖晃晃蕩着籠球兒走開,眼見他後背也根本不算厚實,不過是個破大少年罷了,心裏只覺他們這些宮裏頭的娃娃,還真真都是一個樣兒。

他們的心明明也同尋常人一樣兒擱在腔子裏頭有血有肉瞎蹦跶,卻非要當那是塊兒石頭,濃情薄義從不挂嘴上,外面說出來又都是嘴硬。

可人心又豈能是石頭。

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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