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佰拾玖】
翌日皇六爺給岳飛重裝了籠子,來勤學館把沈山山給我編的那竹籠球兒退還給我。
我領着他一道回了東宮的時候,小皇叔早早到了,正同皇上在廊臺說話。也不知這倆叔侄說了什麽,我和六爺請安的時候,皇上倒是好生閑散地倚在闌幹邊兒上撒餌喂下面池子裏的錦鯉,小皇叔卻已然愁得哭喪了張臉。
我從地上爬起來撞他胳膊:“王爺,你怎麽了?”
小皇叔瞥眼兒皇上,捶着心口兒道:“你家太子爺把我的紫背給诓走了。”
“啊?”我眼睛都瞪大,心想皇上不是嫌蛐蛐兒吵麽,怎麽又要诓小皇叔的紫背去玩兒?一時擠了眉頭去瞧闌幹那邊兒,只見皇上正喂完了餌料拍了拍手,從團簇如虹的錦鯉池子裏回眼看過來,提拎起小皇叔的蛐蛐兒竹筒,沖我笑:“你那岳飛呢?拿來跟爺鬥一場。”
我有點兒懵,實話道:“爺,岳飛我剛送給六爺了,你跟六爺鬥罷。”
皇六爺聞言頓時趔趄了一下,同皇上、小皇叔叔侄三個一齊看向我:“什麽?”
小皇叔氣得過來就揪着我胳膊:“爺說要買你不賣,扭頭就送老六了你什麽意思!”
我慢慢扭開他手:“王爺,我說了不賣又沒說不送。況你那紫背我又不敢真贏你,本想着讓六爺、來東宮、替我鬥贏你的。”
小皇叔聽着我頓頓說完,眼睛稍微眯了眯,下刻漸漸悟道:“哦……哦。呿,還不知道誰贏誰呢。”他沖皇上擺擺手,“皇侄,別怕,岳飛雖勇猛,但皇叔這紫背才厲害呢,咱今兒不把老六鬥趴下就不散,皇叔去給你找草尖子。”說着他就嘻嘻呵呵踱到外頭叫人扯兩根蘭草葉子來。
皇上靜靜瞅着他出去,并沒說話,收回的目光恰落在我身上,看得算是很深,漸漸笑起來,少時才移開眼去,看往我身後的皇六爺:“多時候不見,你個頭都長了。身上大好了?”
皇六爺把袍子拎着搖搖跪下去,“是,臣弟……臣弟謝皇兄垂詢,久未問安,臣弟……實在實在有罪。”
皇上從闌幹上微微起身,笑撈了皇六爺的胳膊,“起來罷,你能有什麽罪。過來這邊兒坐。”
“……哎。”皇六爺紅着眶子起身來,摸到皇上身邊兒去坐了,“皇兄身子……也大好了罷?”
皇上笑笑,只擡手摸了摸他腦袋,“老早好了。你今兒來的巧,宮裏恰好有新釀,晚些時候你留下用膳,陪你小皇叔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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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六爺趕緊應了。
正說着話,宮人拿來了大青瓷盆子,小皇叔搖着倆蘭草尖子走過來,一人給他們發了一根兒,他們便将蛐蛐兒趕進了盆子裏頭,用草尖子趕着趕着便鬥上了。
我坐在六爺後頭,偷眼兒瞧瞧皇上,見皇上一手執着翠尖的蘭葉,一手正輕靠闌幹,正垂眸看着蟲鬥。他面上雖英眉帶笑的同平日裏一樣,但裏頭的神采到底是不一樣,偶然同六爺笑起來說什麽,那笑也是真落進眼裏。青瓷盆子裏偶然紫背開始占上風了,皇六爺就開始着急,這時候皇上手裏的草尖子總要不小心滑落幾回,每回都滑在最緊要的時候。
皇六爺不免覺着好運極了,又聽小皇叔說今兒不管輩位,撸着袖子好好兒幹一架就是,便鬥得愈發放松些,不一會兒還撅了身子爬到闌幹上蹲着,同皇上又似往日那般言笑起來。
我同小皇叔相對一眼,心照不宣。再看向皇上,恰好他也擡頭睨着我,眼底清澈又缱绻,我在當中瞧見自己的影子,好似正映在湖海青波裏。
“皇兄皇兄,你別走神兒啊。”此時只有皇六爺還叫喚着,火燒屁股般擺着草尖子戳岳飛,“皇兄你這麽放水兒我勝之不武,岳飛要贏了呢!”
這話叫皇上頓時笑出來,那笑如一樹春花陡然綻暖,下刻他手指動了動,紫背後腿上莫名就被草尖兒牽絆了一下,登時只聽小皇叔倒抽了涼氣兒一聲隐忍的嗚咽,青瓷盆子裏頭喀嚓輕響,岳飛已伺機咬斷了紫背的前足,下一刻又咬上了紫背的腦袋,大局瞬時落定。
皇上右邊兒眉頭挑起一些,平平低嘆:“哎,手怎麽又滑了。”
小皇叔是憋青了臉捂住心口,好似立時就要随着紫背一道去了,望着盆子裏頭哽咽一聲:“爺……爺的……紫背……”
皇六爺卻已高興得從闌幹上跳起來,歡喜到呼天喝地,還反過身來扯我:“清爺清爺,岳飛真厲害!我得賞你東西,我得多多賞你東西!”這力氣忒大,一時把我衣裳都要扯歪了。
然我何嘗需他來賞我什麽。
我要的賞我一早得了。
因為那時四下笑着,小皇叔哀嚎了,皇上未語,卻正看着我。他眸盈秋光似水,面上依舊是淡挽起唇角笑,可那笑中明明似了然,似釋然,似歉然,眼底帶出的卻又似喟然,似怡然。他笑得好自安然,一改平日的凜然或淡然,落在我身上便是婉然,深深漸漸,化為自然。
自然而然,便是寧然舒然。
這笑既是給我的,那于我,便是怎麽都夠了。
【佰貳拾】
那夜裏東宮擺了小宴,新釀盛上來裝在玉壺裏,我們一盞盞地喝。
當中皇六爺喝得最厲害,醉得也最快,皇上便着人将他扶去偏殿睡,還起身一直守着太監宮女兒将皇六爺安頓好了,這才折返。我們一道又送小皇叔出去。
小皇叔醺紅着臉立在東宮門口兒,搖搖晃晃沖我們道:“回去吧,這路我……我一個人走了千百回了,太子爺甭折……折煞我,嗝。”
皇上嘆了口氣,讓人給小皇叔多披件兒衣裳。
我去扶着小皇叔上轎子,一面道:“王爺,你那紫背……是可惜了。怪我,這都怪我。”
小皇叔聽着我說這話,迷瞪怔忡會兒,又渾渾笑起來,下刻嘆氣沖我擺擺手:“嗐,我這事兒就算沒你,也他娘的一樣……哎,算了。紫背它,嗝……今兒死得值。”他回眼看了看我後面的皇上,下刻突然擡手捏過我臉,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下:“清爺你是個好的……你是個很好的。”
說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他就鑽進備好的轎子,一晃一晃被人擡着往宮門去了。
我還這麽目送着,卻覺手指頭已被人執起來牽住,回神的時候,那寬厚手掌已将我手握成十指緊扣,穩穩拉着我回了東宮。
周遭宮燈絹影下,月色潢潢,滿院子紅楓黃葉飒飒在微涼秋風裏,皇上帶我停下來,回身來雙目深深望着我,執起我手,落唇往我手背上印了印。
我趕緊僵着手便要縮回來,強道:“哎爺,我……我這手,才幫六爺逮過蛐蛐兒的,髒着呢……”
我話音未落,皇上已另手捧過我臉,覆唇吻上我嘴來。這吻深深,卻又一點即止,落罷他稍退一些,抵着我鼻尖問我:“嫌髒你還幫他逮?嫌髒你還送給他?”
我讷讷往後退了些,避了他眼眸嗆他道:“那你嫌蛐蛐兒吵吵還诓了小皇叔的紫背呢,你又是做什麽?”
皇上一手在我腰上把我摟緊了,握着我手的指頭也不松,反愈發緊起來,淡笑看着我:“你會不知道我要做什麽?”
這問我一時又難答出來。
可我想我應是知道的。
其實皇上總教我讀書寫字兒題詩作賦,他也幫我尋雜書點戲賞我小玩意兒領我去四處宴飲,但他從不同我鬥蛐蛐兒,也從不同我放風筝,從不會慣我去賭馬,從不再問我外頭的事兒。他太清醒,分得太清楚,大約覺着有些事兒是他同我的,有些不是,是我同旁人的,故他總是想要我同他的那一邊兒,是與我同旁人不一樣的。
然他這回卻從小皇叔手裏诓來了紫背,照他性子,自然是為了鬥敗沈山山捉給我的岳飛。
原來許多事情從前以為能心平氣和避開就是的,以為能各展一途就是的,以為不思不想不聞不看就可以心若磐石的,卻總有一日,殊途狹路叫人不再心平氣和,不再避得過,不再能視而不見,心裏生出了不甘之意,起了對照之心,便還是要計較出個高下來。
兩兩相對的事兒裏從來沒有退讓,若撞上了另一人,這當中不是嫉,便是妒。沈山山家根本沒議什麽親事,他那時謅出那不知何來的話,不過為了比量我是個什麽回應。
原來他總還是在比量,原來他總還是想要我更在意他一分的。
可我又還要怎樣才能更在意他一分?
我只是想讓他好啊。我只是想讓他笑啊。
我看着他,空手拽着他袖口問他:“爺,你還要我怎麽樣啊?”
皇上擡手來拂過我臉,細細親過我額,又吻過我唇,這才深深把我帶進懷裏,抱我的力道重到幾乎是要将我納入他骨頭裏。
耳邊說出的話偏偏輕:“不怎麽樣了。往後你待着,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