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佰廿陸】
得了春闱的榜,也不是就松快了。
一則殿試就定在四月初八,雖作考之物還是一樣兒,但總也叫我不敢甩了尾巴就瞎玩兒。
畢竟殿試是天子親考百官有目,到時候我若字句兒不熟了再鬧出些個漏筆畫的破事兒一抖落,一張臉丢在自個兒身上倒不打緊,卻要叫東宮面子上不好看,讓我爹知道了我也沒好果子吃,故就還要溫書。
二則麽,是我得榜後恰接到皇上打晉中傳來的信兒,一顆心又再不能放下。
信上說,小皇叔沒出息的,才上路兩天兒就害上了熱病,成天難受得哎哎直叫喚,一路鬧得皇上直想把他扔半道兒上,故我囑咐小皇叔看顧皇上他是自然沒能看顧上,倒都叫皇上看顧他去了,到地兒他還軟得跟泥似的好不起來,半月裏統領鑿渠治災的事兒就全扛在皇上一人肩上,下頭諸官還不濟事兒,一個比一個油滑,挑活兒避重就輕,遇事兒互相推诿,一出出演着戲。
這封信寫到此口氣雖還同之前一樣兒,但眼看着皇上這着墨比之前數倍多了起來,我也就能知道他心裏氣得是怎麽樣。
哎,皇上生來沒多久就是太子爺,能比肩的兄弟從沒有,故他心裏若裝了什麽同底下人也沒的好說,便總慣了悶在心裏頭。心裏頭悶多了,他夜裏就睡不安寧。
東宮總點着寶蟾香,太監幾個曾告訴我說,那都是為給他寧神的。
然他一去晉中千百裏走得匆匆,也不知寶蟾香帶了沒,若是沒有,這神該怎麽寧得下?
一時我從他輾轉難眠憂心到他會不會被小皇叔害上熱病,又就此推演這熱病至不至于就是災地的瘟,進而想起書裏講災瘟都是會鬧死人的,忽而此念一起,我整個人瞬時猶如走水失火,一時怕得是心尖子都涼了半截兒,再度又想起皇上行獵受傷那夜危急時候交代後事兒的模樣,那些話立刻一道道響起在耳邊,直如銀絲細線往我骨縫皮肉裏拉磨,痛是痛來癢更癢,卻根本由不得人叫停。
他娘的,大約這就是那些酸詩裏頭老寫的相思。
我不知那些個讀書的哪兒瞧出這是孟浪缱绻,擱我身上簡直是場酷刑。我只恨不能在背上剖出雙肉翅來徑直飛去晉中瞧瞧他安生才好回來接着作考,如此惦念着是連飯都快吃不下,看書也勉強,自然就更沒心思同沈山山他們一道出去玩兒。
不過瞎挨着過罷了。
沈山山的學念得好,雙元及身,大約他家裏也該高興,故這臨門的佛腳也不逼着他再抱。他閑得隔一兩日便來瞧瞧我被先賢聖人的論著折磨得怎樣,自個兒卻抱本兒花裏胡哨的修花錄在我旁邊兒笑嘻嘻地看,那小人得志的鬼模樣兒,氣得我把手上的書看完一本兒就砸一本兒在他臉上:“你要看就滾回你家裏自個兒看,別擾爺清淨!”
然我的書是丢過去一本兒他看一眼就能背出個一二三來,再丢一本兒又給我講出個四五六,我他娘煩也煩死了,整個人直接趴桌上看着他:“沈山山你缺德不缺德?你再不回家去我就叫徐順兒來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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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忍心啊,稹小公子?況徐順兒他也打不過我啊。”沈山山優哉游哉地捧着雜書,看都沒看我一眼,反倒是仰躺在我榻上往裏頭一翻身,拾着修花錄的書頁子道:“我家裏鬧騰,我不想回去。”
我啐他:“有人追着誇你還嫌吵吵,不惜福的命!我爹要這樣,我大約睡着了都能起來給他磕響頭。”
沈山山順着我道:“若真是誇我倒還——哎,算了,不說也罷。”他終于擱下書,稍微支起點兒身子回頭笑我:“還是說說咱們稹三爺吧,這回你是想考狀元呢,還是榜眼啊?”
我白他一眼:“那還不得瞧瞧沈小侯爺樂意讓哪一個出來。”
狀元榜眼乃頭甲之最,他竟也舍得拿來寒碜我,心眼兒忒壞。這兩樣兒名頭我從沒肖想過,當年我那般拼命看書,只是想混個前十的卷紙在先皇爺跟前兒争個面聖禦批罷了。
我常在皇上身邊兒,先皇爺是認得我的,況琉球那事兒替我得了個不倫不類的伯挂着,算一便宜功勳,倘若先皇爺還記得我爹就是太傅大人,說不定更能給我賞些恩德,問問我自個兒想去哪兒做差,然後破格把我點進禦史臺去。
沈山山聽我這麽大言不慚地說,真是搖頭笑了笑,只枕在臂上看了我一會兒,忽而清明道:“稹清,你的卷兒是一定能到禦前的,別想那麽多了。”
我一聽,連忙從桌上坐直了瞪他:“你怎麽知道?你是神仙?”
沈山山晃了晃腦袋逗我:“是啊,那麽多年了你都不知道?我福神吶,就來保稹小公子喜樂的。”
“嗐你甭笑了,”我沒好氣地拎着袍子就坐到榻邊兒去拍他腦袋:“哎哎,我問你正經的,你這話太子爺走之前也跟我說過,這是為什麽啊?”
沈山山捉開我手往裏頭避了避,笑着垂眼嘆了口氣:“沒什麽,我這不是給你打氣兒麽。你趕緊回去接着背文絜,我聽着呢。”
他這一答話果真同我所想一樣,就也沒什麽好問。于是我又悻悻回桌上去背書,只背着背着心思又轉到皇上臨行前同我說的來。
其實皇上倒也沒跟我說多大不了的,只是臨行上車前,他摸了我腦袋一把囑我好生考學。我老實說我可能考不上了,他卻篤定笑道:“不會。清清,你的卷兒一定能到禦前,到時候父皇問你想去哪兒當差,你說想去禦史臺就得了。”
我問他:“你怎知道我的卷兒就一定能到禦前?敢情你替我把聖上都買通了?”
皇上哧地一聲就笑出來,掐了掐我臉蛋兒好似在哂我蠢:“你好好兒寫字兒就成了,腦袋裏成日也裝些正經的罷,別總想些有的沒的,知道沒?”
“哎,爺,我知道了。”我癟癟嘴應了,心裏是不大服得他教訓我,但想着快有幾月都不能聽見他啰嗦,竟又覺出分不舍。
那時催他走的人着緊,他留不得,完了這話不過帶我又親了親,也就實在走了,臨行前這話實則平而又平,可擱了這些日子,卻也叫我在心裏生出疑窦來,這真算作奇事兒了。
大約只是因我多日來想了他實在太多次。
一個字兒擱在眼前瞧久了都能覺出不像來,更何況是言語?
連沈山山都說了這不過是勵我上進給我打氣兒,那便真就不該還有什麽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