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佰廿肆】

那年仲冬我滿過十八,年節前跟着皇上一道去了趟北郊行獵,約摸是同皇六爺在雪地裏頭丢雪團子丢出身汗來沒在意,冰風一刮涼氣侵體,便害了場小風寒。回了東宮待着叫阖宮上下都不安生,我要回家去皇上又不讓,非要看我病愈齊整,指使着太監宮女兒恨不能鼻涕都替我揩,搞得我一度打個噴嚏都得避着他。

風寒人人都得,我那時候歲數輕,人倒無大礙,只是耽擱了溫書。我心裏惦記着來年春闱是遠難于秋闱的,又着實是想考好,便開始着急,後頭回家還狠了心,竟找二哥得閑的時候來提點我做學問。

二哥這人算是一絲不漏地體承了我爹的板正,因知道我秋闱時候都還寫漏了筆畫,訓我之言便更嚴厲,成日叫我抄帖記字兒背書,倒叫我覺得比生病時候還苦。日日寫字兒手腕子都快斷,他竟也壓根兒不理,大哥都勸他不聽,得了爹點過頭,他落給我的習筆愈臨到考前還愈發多起來。

我真是苦不堪言。

不過因着這般,一來二去叫我應考的學問還真補齊一些,我便勸自己這也劃算了,權當場苦修就是,過了就過了。

年尾上,各家祝宴走親的折騰去了大半月,開年打頭我正要回東宮去繼續當值,結果當時先皇再度病下,恰巧晉中突發了春旱,先皇也不知怎麽的,照那境況原應叫儲君在朝代政,卻竟點了皇上和小皇叔一道去督鑿溝渠和治災。

一時朝野上下猜度之心四起,東宮被擱在了風口浪尖,百官心思都掩在暗處,皇權游移之事大約人人都在考量。

我原也不關心這些個事兒,便也沒打聽什麽細碎風聲,在意的不過是災地艱難,皇上此去定是一番受罪,臨行便還是去東宮送他,囑他平安回來。

當時聖旨叫即刻起行,東宮裏頭捯饬得忙慌,我不過想去說兩句話,皇上卻也不顧小皇叔還在場,居然垂首就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小皇叔看得哎呀咿呀地瞎叫喚,捂着眼睛一面嚷嚷着有違禮法,一面又隙開手指頭壞笑着偷眼兒瞧。

這給我羞得,只差原地化作陣飛煙鑽進地縫兒,情急之下也不知哪兒來的狗膽,竟擡手就往皇上小臂使勁兒一擰。

皇上英眉頓折,立時疼得倒嘶口涼氣兒甩手放開我,小皇叔捂眼睛的手登時捂去了嘴:“哎喲清爺!你不想活了?”

“想想想……”我吓得立時規規矩矩跪了,舔着嘴皮兒咽了口氣兒,疊疊沖皇上道:“爺,我……我錯了,您息怒,我不是故意的。”

誰知皇上卻只是挑眉撈起袖口看了一眼,竟絮絮道了句:“……成罷,不指望你這傻子奉個信物,這也算給爺留了點兒念想上路……”

我聽了是愣住,小皇叔大約眼睛都快瞪出來,提着袍子跳起來就跑到皇上跟前兒,顫顫擡手探過他額頭:“……皇侄啊,你沒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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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場跪在地上,眼見着皇上推開小皇叔沉沉地笑又把我撈起來,面上卻更能燒燙得化了。

出去時候囑咐小皇叔的話,我聲音是比蚊吟還輕:“王……王爺您受累,您可看顧着太子爺……”

小皇叔一容好笑地擡手彈了彈我腦門兒,眯眼道:“那你就同尋柟好生考學,成麽?”

我哎哎應了。

小皇叔誇着我真乖要起手揉我腦袋,卻被皇上一把拉下去睨了一眼,便再不敢,只搖頭笑着上了車。皇上也囑咐我一番好生考學顧念身體的話,末了親自擡手揉過我腦袋,這才好生笑起來,也跟着起了駕。

他走後,先皇爺在病榻上擺下一手幾方制衡的局面,百官之中又再度風聲鶴唳。

沈山山他爹并另幾位将軍領兵戍去了京兆各關口,好像是個拱衛京師的意思。朝裏代政的事兒落在內閣,我爹在裏頭幾乎一坐不出,回家時候少之又少,我還去閣裏給他送過幾次衣裳。

日子也不知怎麽過着,東風和冷再剪了春的時候,會試就開了。

是故會試叫做春闱,開在二月初九,同秋闱一樣兒是三場九日。索性這回好的是就在禮部貢院兒考,倒不用一早折騰去別的地兒,又因有了之前秋闱的鋪陳,我早也知道裏頭是個什麽糟蹋境況,心裏便也沒多難捱,早早同沈山山約了一道駕車去了,各自囑咐好考,便參了試。

春闱後過了半月,也就是二月底的時候,考完尚且還不得閑着,因為有意入班刑理禦三司的試子尚需加試專宗刑律,只一科,要考三日。我想進禦史臺,自然老早就報了參試,沈山山是無所謂,不過陪我考一道,就也報了。我托二哥尋來些不打緊的刑部案宗同沈山山一道溫了幾日律法,還覺差強人意,看着日子到了,便又一起入了考場。

這回考完,便是等三月二十放榜。

【佰廿伍】

放榜這事兒講的是個氛圍,實則若不看榜,那報榜的官差也會送信來家裏,然親自去看榜,卻多出份兒莊重來,于參試考生當中也能媲美元夕賞燈一般,大抵都算得上是節慶了,故沈山山還叫上我一道早起了去等榜。

那正是春日裏最好的時候,京城夾道上所有的桃兒啊杏兒的都開了,香氣兒飄得滿街都是,打路上一走都能兜個滿袖。

公子哥兒裏肯專心念學的原就沒幾個,入春闱的就少,除了我與沈山山便只學監裏頭四五個還算臉熟,我幾個便約了一起在南宮門外頭的酒樓裏吃早茶等禮部官差出來叫榜。

從卯時等到巳時過盡,就在滴漏将将滴過午時那一刻,南宮乾元門霍然打開,官差騎上快馬奔來,沿街高呼春闱皇榜已出,沈山山便連忙拉我起了身,我們一道擠在滿街有老有小的人潮裏頭齊齊往禮部院兒趕。

爺我原想的看榜,是春風和煦莺燕兒翩飛,長衫試子相約一道踏花前往,多美,多寫意。然卻未曾想到,這花倒是踏了,可那沿路真不叫踏花,那叫把花踏得個稀巴爛。

看榜的根本不止新科試子,大多都是湊熱鬧的老百姓,一水兒人潮跟逃荒似的烏壓壓一大片呼喝在街上,沒一會兒就擠得我滿身臭汗。周遭的人自然沒有比我更好的,都一樣兒,故一路上渾雜的人氣兒早蓋過了沿街的花香,我腳背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下,疼得我終于罵罵咧咧起來,一氣兒揪着沈山山胳膊數落他這湊的什麽熱鬧,爺腳都快腫了。

實則沈山山這時候也心煩,更兼被我打了又被我罵,一道還圈着我以免我被人推搡了,此時簡直眉毛都氣得要豎起來:“指不定這一輩子就一回,總要來瞧瞧吧,我不叫上你你往後說不定還記恨我呢!到時候又不知道怎麽說了!”

“記恨個屁!爺看你是書讀多了腦子給塞上了!”我一手指就戳在他後腦勺斥他,“誰後悔這事兒就有鬼了,你想要被人踩你早些說啊,爺國公府裏頭那麽多人,叫他們一人往你身上踩一腳也能湊合!”

大約都是因着年歲淺,鬧出的笑話兒是說不清的。我現今想起來,是真不知當時怎麽就能吵得起來,也真不知我當時怎麽就那麽嘴欠。沈山山聞言也真生了氣,冷着臉使勁兒一拽我後脖領子道:“稹三爺,你再不閉嘴我就把你扔這兒,咱們倒瞧瞧是誰被踩!”

他雖這麽說了,可那時候小爺我還血氣方剛,并不吃他那套,渾勁兒一上來便擡膀子就打落他的手,瞪直了眼睛道:“爺我還就不走了!滾你的吧!”

周圍幾個相熟的也被擠得鬼模鬼樣,都勸我們別吵了,況他們也真是沒見過沈山山在外頭生氣,還都又作笑起來,說沈屆長這下兒是活了似的,竟也會罵人。

沈山山因着我說了那話,要走又不好就走了,要再拉我又擱不下臉,同我正是眼看說不過就要打起來的時候,當場忽聽吆喝一聲,也不知是哪個挑着擔子的大娘沒長眼睛,那擔頭竹尖兒竟就狠狠撞在我肩上。

力道之大,叫我登時疼得慘叫,捂着肩背連大氣兒都喘不上來一口,眼淚花子就地包了個萬全。

四下裏亂得要死,這時候是回頭罵人都不知道要罵誰去,沈山山哪兒還顧得上擱不擱得下臉,拉着我直問有沒有大礙。

緩過最疼的那陣兒,我甩了甩手,肩背火燒火燎,估摸是什麽皮外傷,擡頭再看着面前沈山山臉好似都吓白了幾分,不免心裏也難受,這時候再罵他什麽還真于心不忍,便死命忍了痛道:“算了算了……走吧,繼續走,都走到這兒了,爺我還負了傷,更沒有打道回府的理兒。”

沈山山又替我擋過幾個莽漢,一時深嘆好似自責,忽然認命矮下截身子道:“得了,你上來吧,我背你。”

我一愣:“走就行了,背什麽背。”

“你不是嚷嚷腳疼麽!”沈山山回頭就瞪我一眼,“趕緊上來,快點兒,我幾個裏頭就你矯情,走得最慢。”

“我最慢?”我趕緊瞪向另幾人,可他們竟還頗認同的模樣。

我這一口氣便又悶上了,也再不客氣,擡腿就往沈山山背上一跳。

沈山山頓時背着我一個趔趄:“我……稹清你個豬,吃的都是些什麽啊。”

“爺給你背就是賞你臉了。”我擡手就在沈山山腦袋上一拍,這時候把他當馬騎了,一時高過周圍幾寸,吸氣兒挺順暢,方才受他的那些個鳥氣也全都散了,終于只覺得高興。

“別亂動成不成?”沈山山沒耐煩地把我掂了掂,背實在了,走得也很艱難,“……還好跟我爹紮了幾年馬步,不然我今兒就交代在這兒了。”

他後頭一人笑道:“屆長同稹三爺是真鐵,換了旁人誰能夠啊。”

沈山山這時候終于回複些平時的模樣,搖頭嘆:“我這是遇人不淑,你們誰要他就撿去玩兒,可難養呢。”

監生幾個哈哈大笑,我趴在沈山山肩上罵:“呿,你之前還說賣呢,怎麽這就直接改撿了?爺把你拉扯大容易麽,你還有沒有良心?”

沈山山耳朵被我呿了陣風,立時紅透,只恨恨把我往上托了托,“這我還真寧肯沒有。前頭就到禮部了,過會兒你下來自個兒走。”

哪兒有那麽便宜的事兒,“不成,我今兒還就不下去了。”我勒着他脖子就往前頭指,“榜貼那兒呢,你給我背到榜跟前兒去,快快快。”

沈山山搖搖晃晃背着我,這時候聽我說話,竟笑了聲,“背到榜跟前兒你就下來?”

我笑:“哎,你要願意,看完榜給我背家裏去也成啊,我還懶怠走路呢。”

沈山山背着我避過沿路叫賣挂繩、白绫的小販,聲音混着周遭如沸鍋一般的人聲兒傳來,好似靜水一樣:“成啊,那咱們是去你家還是去我家?”

反正放了榜我倆也要一起玩兒,我還真考慮了一下,“要麽去你家?你家有新書麽?”

沈山山不知怎的,噎了噎,過了會兒還是答道:“之前崇文送來兩本修花錄,你看麽。”

我嫌棄:“我聽說過,姑娘家寫的閨中事兒麽。我不愛看,還是算了吧。要麽我們去寶月樓聽戲?”

“……嗯,成。”沈山山姑且應了,另幾人在前面開路,已經走到了榜前面,卻離得還遠,他們踮了腳都瞧不見字兒。

“稹清,你在上頭,趕緊看看。”沈山山背着我站定。

我連忙雙手撐在他肩上定睛使勁兒往前瞧,一時瞅到寫在最頂上的那三字兒,簡直喜得叫起來:“嗐,沈山山,你中會元了!”

我這一聲叫得周圍所有人都朝沈山山看過來,指指點點神色萬千,可衆人皆見中了會元的沈山山還背着個人,一時場上最風光的又不是沈山山了,而是被沈山山背着的我。

“你能不能小聲些!”沈山山氣得扭頭罵我,“我讓你看你自個兒的,你看我的做什麽!”

“哦……哦,”我趕緊再落眼去看,心知自個兒名頭不會靠前,便直接從後頭往前看,結果一直看了五六十個都還沒看見稹清倆字兒。

我不免慌起來,揪着沈山山衣領子道:“完了,山山,我是不是沒中啊……”

沈山山聽了也緊張起來,背着我往旁邊兒挪了兩步,沖另幾人道:“你們快幫稹三爺也找找,瞧瞧他中沒。”

不一會兒,忽有一人指着頭一張的皇榜道:“哎哎!找着了,三爺中了!十九名呢!”

一時幾人大呼我厲害,我喜得抱着沈山山腦袋一直搖:“山山山山山山我中了!我也能中春闱了!我要殿試了!快,回家,我得立馬告訴我爹去!”

沈山山被我搖的個暈頭轉向,卻竟還能不把我摔在地上,哭笑不得地将自個兒腦袋掙出來,清兒白醒道:“停停停……別搖了,你個傻子。這時候你爹在衡元閣呢,不在家。”

“哎,瞧我這記性!”我這才想起來,便指了周圍幾個相熟的笑道:“那更好了,今兒可沒人管我。走,一道去聽戲喝酒,現在就走!今晚上都我請!”

另幾人也都是官家子弟,沒考上的也并不急着一次就中,此時聽聞有酒,就更不在意了,同我們笑着便也一道往寶月樓去。

走了半道兒,我終于從考中的興奮勁兒裏頭回過神來,竟發現沈山山居然還背着我,就此連忙要下來。

“得了吧,你別動了。”沈山山攬在我腿彎的手收緊了些引我坐好,嘆口氣笑,“我家馬車就在前頭了,幹脆我背你過去。”

我便也就不動了,嘴上慣性問他句廢話:“你不累啊?”

沈山山聽了,雖是腳下走得一會兒一頓,卻還是答我句假話。

“還成,不怎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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