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佰廿捌】

從前我六七歲時有一年,記得是年關時候鄉下舅公從老宅過來,帶了一家子到京城給我爹拜年。好似是他們收成不好,也想順帶兒借些錢回去周濟,便就在國公府裏住過三五日。

大約鄉下沒什麽好物件兒,舅公就帶了好些牛皮兒牛肉和黃酒來,又不覺心意到了,當時見着我只小團子那麽大點兒,聽我脆生生叫他舅公舅公,他也很歡欣,便就搓着手找了把刻刀,砍了一截兒裝黃酒的大橡木桶子給我削了個小小的木陀螺,裏頭打一根兒磨頭的鐵釘,又裁下幾縷牛皮穗子編出根兒小皮鞭來,下着冬雪的一清早就手指通紅地将這兩樣兒塞我懷裏,憨笑說,這供我拿去和我二哥打陀螺玩兒。

我二哥才不玩兒呢。他那時候都開蒙了,日日讀書,人也開始沒勁,我就自個兒帶着小陀螺打國公府後門兒出去,同街上的娃娃玩兒。

實則街上的娃娃玩兒起來很厲害的,這是我同沈山山多年所認的真理兒。打陀螺這事兒要講究功法,也不是只使力氣将陀螺抽到地兒就贏了,還得使陀螺去撞倒人家的才成。我那時候也不懂,帶着出去玩兒就老輸,輸過幾日舅公又要走了,來的時候趕着的一大車東西都給我家卸在國公府裏,這時候回去了,他那麽大一家子卻只帶走我爹給的一小包東西。

我小時候也不知道銀錢是個什麽,瞧着這以多換少的只替舅公不值當,便說,舅公舅公,要不你也拿些我爹的花瓶兒吧,我爹說花瓶兒是好東西。

當時一說出來,我家人同舅公一家子笑得了不得,二哥連忙拉住爹,我娘和大哥邊笑邊将我護在後面以免我爹捶我拳頭。

舅公也笑。他伸手在我腦袋上揉過一把,說我乖覺,囑我陀螺帶着好生玩兒就是,他也沒什麽別的好再給我了。

然他走後,我因覺着我爹像是騙了舅公許多東西,忒壞,便對舅公很愧疚,他留下的這話我就很上心。當時歲數很小,沒什麽正事兒做,我就每天讓大哥教我打陀螺,還偷偷搬着凳子坐在街角鑽研那些娃娃的路數,回家日日苦練殺敵本領,只想上陣把那些娃娃打贏一場,這樣兒次年鄉下來人拜年的時候,我就叫他們回去告訴舅公,說我拿他的陀螺打了勝仗,好歹叫舅公也高興高興。

當時我練得手捏着鞭子都起了些薄繭,卻還是鬥不過那些娃娃。我還以為這麽就不成了,結果過了幾月兒早春,我跟着爹娘去定安侯府壽宴,竟然認識了個娃娃叫沈山山。

沈山山當時除了脾氣沖要揍我,其他玩兒的本事真是無可挑,打陀螺真叫一絕,執鞭往一衆小輩兒裏一站,渾如關公遺世,大殺四方不帶喘口氣兒的。

我喜得連忙拜師學藝,跟在沈山山手下苦修多日由他諄諄教導,總算趕在秋來前,第一回 把街上那些個娃娃的破陀螺全給撞倒了。

當時那個高興勁兒啊,我現今想起來還覺着心頭發熱。

沈山山那時候同我并沒有很熟,但有幸得觀爺我那一戰,他過後也是唏噓良久,故作老成說我學成了要出山了。

我喜不自勝,全然一副豪俠稱霸武林的模樣兒。

可就當我二人了事拂身去打算深藏功與名的時候,遠遠兒地,我聽見身後那些娃娃裏頭有一個小聲兒說:“……沒事兒,他們是官家娃娃,還是別同他們鬥了,讓讓他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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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語恍若引火的折子落在了幹草堆,叫我方才多喜此時就有多氣。打小我也壓根兒不算個脾性好的,家裏富貴人也不怕事兒,從來只有我埋汰別人,沒有別人能這麽說道我的,沈山山都來不及拉住我,我已經沖上去,揪着小皮鞭子就抽在說話那娃娃的臉上,想着自個兒每日苦練陀螺的架勢,心裏怄得連叫罵的話都罵不出來,只知道一拳一拳狠狠往他臉上招呼。

旁邊兒那些娃娃見同伴被揍,瞬時也氣急敗壞,既不管沈山山只是觀戰的沒動手,也不管沈山山和我熟不熟,只道他是和我一路的,便逮着他也揍。

沈山山從小獨獨兒地被家裏寵大,連我都敢揍,心性豈是平的?他挨了那一拳更是氣得小臉兒都發紅了,一時将門虎子怒發沖冠,又有我這舍得使陰招的破大公子幫襯,我倆登時是憋足了要争一口氣,拼了個鼻青臉腫手抽筋,把那五六個娃娃全都給打趴下了。

當時還深覺着給咱們官家子弟也掙臉了,戰罷相視一笑,這才覺着有了分生死與共的情誼在。

收拾了他們我倆拍手要走,還以為大老爺們兒男子漢,這街上的事兒在街上就該這麽結了,哪知道那幾個娃娃竟然又冒出一個說了另一句話。

“趕緊告訴娘去,欽國公府那小公子拿皮鞭子打人了!”

我和沈山山楞裏楞氣只來得及回頭,已見得一頭破血流的娃娃溜煙兒跑沒了影。

數日後,我就成了如今街坊鄰裏口中視人草芥的膏粱子弟,被我爹打罵了個二門不出,心裏憋屈得宛如白蠟封山,原本在理的都變成了百口莫辯,要說出什麽來,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大概永遠不能知道那場陀螺裏究竟有沒有人刻意讓過我。

我并非沒有苦修苦練苦研,我并非沒有一一撞倒過他們的陀螺,我也并非沒有全然一次地鬥敗了他們,但那娃娃一句“讓讓”說出口來,不需要旁人再多一句話,就已把我所有這些都蒙上了一層穩妥的疑。

這疑卻打我生下來就應該有,這是我生在國公府長在錦繡窩就該帶着的,我知道我否它不得。

我常道旁人見皇上第一目便是先瞧見他背上的龍章,殊不知旁人見我,大約第一目也只先瞧見我是個公子,我是個東宮的侍讀。

這陀螺事兒過去了多少多少年了,我只道我這路走來一溜兒陀螺抽打得飛轉,苦修苦練着人也大了,他們總該是時候看見我這舅公親手削出的陀螺是好的,舅公親手編出的皮鞭子是好的,他們總該看見我這場陀螺打得是講功法的,這樣哪怕我還是不能贏別人,哪怕他們說我是不好的,我都覺着心甘情願。

然這世上的人大了小了的時候都一樣兒,他們看的還都不是什麽陀螺皮鞭子和功法。

他們看的,只是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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