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佰廿玖】
殿試後皇榜揭下,我是個二甲裏頭的墊底兒。
雖也不知這名頭究竟怎麽算的,可将我分去了禦史臺我倒也不是不快,便還曾想過要寫信給皇上說道說道這好事兒。可我又恰收了皇上的信,同信裏一道兒還送來把晉繡的折扇,扇面兒上寫就“青如松,皚若雲”,繡繪的也是層巒萃綠好生鮮麗,看來甚是靜涼入心,他叫我拿去玩兒着度夏,說治災的事兒收尾了,他就快回京,不必給他回信了。
于是我也沒白費那功夫去勞煩信使,天天兒玩着那扇子只想安心等着皇上回來,腹中打着一遍遍的稿箋又一遍遍地揉了,日日念想着一別數月多少話,許多事兒,要同他如何說。
沈山山因殿試時候就被點進頭甲做探花,揭榜後便真被禮部官差拉着要去游街。他自個兒是覺着游街好似要飯化緣,忒傻,可聖旨下來了又沒法子推拒,就只能騎了禮部的破馬跟在狀元和榜眼後頭往南北大道上遛了一圈兒。
雖他中的不是狀元,也就不能穿大紅袍子不能戴金絲兒烏冠,更不能紮大紅的綢緞花花兒,可他中第游街倒是我曾盼了好些年的大事兒,在我心裏還是一等威風的,我便自然捏了扇子領着徐順兒去看。
時節已入了夏,地氣兒蒸騰起來發熱,頭甲才俊游街又比春闱放榜更有看頭,街上的人就比那時候都還要多,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堆山瀉海一般鎮在街上,我那天兒搖着繡扇打南門口兒的鼓樓下頭向北一望,所見真叫只見人頭不見地兒,也不知他們都在嚷嚷個什麽,熱鬧得是連開道官差敲下的鑼都不大能聽分明。
頭甲游街的彩馬估摸都是刑部出的,一匹匹年歲上只差致仕,走得慢如老龜,徐順兒領着人護在我周遭,我徒腳走在沈山山馬旁邊兒都還能跟得上,故我倆就離了狀元爺的大駕老遠吊在最末,時不時貧兩句嘴,叫他這游街走得也得趣點兒。
當年的狀元是個寒門,年歲挺大了,風霜滿臉,老早被先皇爺點去了荊西做提督,游完街就要上任的;榜眼倒是個二十好幾的青年人,模樣比較狀元自然還算湊合了,可一街的姑娘們卻根本就不打正眼兒瞧他。
因為他後頭就跟着個沈山山啊。
那日是真熱,沈山山本就不耐煩這出風頭的事兒,就只随便兒裹了個薄衫緩袍就打家裏出來了,板着個臉走了大半道兒,坐在馬上還給曬出了汗,臉上就更不高興,揚袖子把汗一擦,居然忽從馬上彎腰下來把我手上的繡面兒折扇給搶過去扇了,我當即跳起來奪都奪不回。
我的王母娘娘啊,他這不扇還好,因他本就板着臉怪怕人,姑娘們大約也就當看看清貴少爺罷了,可他卻恰巧在抖落開我那青松繡扇的時候沉眉落目同我作壞一笑,還舉了扇子起來諷我手短個兒矮夠不着他探花爺的高。
乖乖,這一扇一笑瞬時壞了事兒。
我本還同尋常一樣兒揪他大腿讓他趕緊把扇子還給我,一時也不知旁邊兒是哪個姑娘引了頭,人群裏頭忽而就起了一陣兒嬌俏豔羨的低呼,下瞬我只覺背上一疼哎喲一聲回過頭去看,只見腳下已滾落了兩顆兒帶葉的果子。
徐順兒吓得趕緊護着我叫起來:“爺!姑娘們要拿花果子砸小侯爺啊!你可趕緊避避罷!”
說着話我都還被砸了好些下,心裏惦念我那折扇才又趕緊往沈山山看,只見沈山山比我還狼狽些,衣裳都被莓果的汁兒給染紅了幾道,好死不死正不要臉地拿我那繡扇擋了他自己的腦袋,臉遮在扇子後面莫名其妙地回頭來笑:“徐順兒你看看清醒,她們是砸你家三爺呢!”
Advertisement
我氣得擡手就拽着沈山山大擺袖子往下扯:“沈山山!那是晉中給爺送回來的扇子金貴着呢!你趕緊還來!看給爺弄髒了爺得扒了你的——”
此時只聽旗鼓喧天的吵吵嚷嚷裏頭姑娘們叫聲一陣兒大過一陣兒去,人堆子裏忽有三顆紅莓飛過攢動的腦袋往沈山山頭頂兒上砸,卻立時在我那青松繡扇上摔破了皮兒。
沈山山臉上的笑還僵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我卻已止住話頭,看見那繡扇上一道道滴下了嫣紅的汁兒來。
莓果兒似箭,那紅汁兒直如我心裏被戳出的血。
我那時候是鼻子都酸了,見那扇面兒上繡的六個字兒全被果子糊花,氣得身上都在發抖,瞪着沈山山就罵:“我……我的扇子!沈山山你個混賬!”
沈山山一愣,先是趕緊把舉着的扇子給放下來合了,卻立時就被幾個接着打來的紅莓砸在脖臉上,鮮紅顏色落下幾點,顯得他臉色更白。
他無措張了張嘴:“稹清,我——”
我劈手把他垂手裏扇子給搶過來,倒退兩步揪着心口展開來看,只見那方才還成道兒的紅汁兒被他那一合扇子搞得已整張扇面兒都糊的是,我的青不如松皚不若雲,全被那見鬼的紅糊了一片,好似赤夜血月。
一時我脾肺都怄得發疼起來,片刻間往後一想到來日,只覺這大約是場準到不能再準的預兆狠狠扇在我臉上,登時的悲,又叫我其他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擡頭看着沈山山,這次是又恨又實地咬牙罵他道:“都怪你……沈山山,這全都怪你……”
游街再看不下去,我哽咽在喉頭的好似一口血,捏着扇子把徐順兒推開就往來處走。
沈山山好似在後面啞着嗓子叫了我一聲,也可能是我聽錯了,因為尚有一幹官差或姑娘家在叫他的。
人聲太大,簡直一個都聽不清楚。
我避到旁邊兒巷子裏終于落眼看着手中紅遍的青扇,只覺眼前瞬時朦了。
徐順兒慌慌把我手裏繡扇接過去,邊擡袖子給我擦臉邊笨嘴诓我道:“爺,這能洗落的,真的能——不打緊,不打緊,啊。甭哭了,您都十八的爺了,還同小侯爺在游街隊裏頭吵起來,要叫他探花爺的臉往哪處擱啊……這哭就更不成樣子……這不好啊爺。”
哭麽,自然丢人,也不是好事兒。
可徐順兒他不懂,我這時候還能哭出來,卻已然算作樁好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