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佰伍拾】
我總以為那夜裏我跟皇上真會有點兒什麽。
我并非黃花姑娘也從不衛道,聖人落在紙上的教條跟我也沒甚幹系。我同每一個看着雜書話本兒往京城富貴湯裏打過滾的公子哥兒一樣,從十四五歲起就不是沒盼過——或說不是沒怕過這事兒,但過多卻是好奇到了骨子裏頭,以至于還拎着小皇叔給的畫本子自往隐蔽處臆過幾遭,臆到了美輪美奂的時候,話本兒裏的誘人妖女還都得讓道兒,當中同我一道共赴巫山的總會是皇上。
那年歲,尚來不及叫我去想和別人做這事兒。
然那夜親到不可更親不可更近時,皇上卻忽而放開我止住動作,在那頂我睡了快五年也望了快五年的雕葉床梁下,他只把雙臂頓在我兩側,低聲沉喘着定定俯看着我,眉間隐忍了兩道細川,再不更進一步。
我糾葛在他身上都能清楚覺出他身下之物的形廓,也不知他究竟為何停下,難耐間再更纏緊他一分要親上他,可他卻又推開我起了身來,還竟背過我坐去床邊兒說:“不行。”
“什麽不行?”我抹過額間一把細汗也坐起來,氣得盤腿在他後面伸手就拉他衣帶子:“我是哪兒不好了你瞧我不上?”
他反身兩下把我手捉住,人卻不再往榻上來,只忍着口火皺眉道出一句:“清清,你眼下年紀還太輕,你——”
“我十八了!”我使勁兒把他手一甩,死死瞪着他罵:“這話你都說了三年了你煩不煩!你瞧着我就長不大?”
他望着我,終于是搖頭道:“——稹清,我是說你眼下年紀還太輕,于成家立業上是好是歹并不全然知道,我不可将你後路都斷死了。”
又是這話,又是後路,我一聽,掙起來便要再同他吵,他卻已捧過我臉去再度安撫地細細親過我,将我一腹上下的火都抵在腔裏,一下下像是溫泉裏汩汩冒起的水泡兒,然這水泡兒卻叫我最終沒法子同他撒出氣來。
過去我每每耍渾鬧潑,他慣會用這一手。
這一手卻叫我眷到恨。
漸分時我痛眼看着他,那時候我不甘不忿地問他:“那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覺着我能知道好歹?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覺着我不用留着那後路了?……你要什麽時候才能知道,我這輩子有你也就只有你了!”
一言一語間他将臉埋入我頸間再痛惜地寸寸吻過我側頸,勒住我肋下的雙臂緊到快折斷我的腰背,那情狀是真想把我印進他身子裏似的,可他說出的話卻是:“……至少眼下還太早。”
最終他平息許久,再扣着我腦袋将我摟在懷中躺下時,我清楚聽見他在我頭頂的一聲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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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是連嘆都不知該如何去嘆。
我常常很想知道他會不會也曾隐秘地想過一次——哪怕就一次,去奢求他自個兒不是這儲君也不是這皇上,去奢求我也壓根兒不是什麽國公家的公子,那樣或然他可作戲文裏的少俠,我可作南下北上的客商,我二人便命定似地往江中尋個小而破的客棧來忽發一場奇遇把含情眉目換過,從此悠游天地再沒什麽挂念,由是我不必為我爹的事兒就對他于心有愧,他也不必為這一宮的人來給我留什麽後路……
但大約這是我常常作想的,不是他。
可奇就奇在我竟也慶幸他不似我一般這麽想。
這慶幸叫我自個兒都厭。
我厭世人都一樣,我厭那肉體凡胎再金貴,每一個走的總還是東西路,喝的總還是濃淡茶,我也厭萬事有坎兒并不只寫在紙上,更厭身不由己也非盡都裝在書裏,厭到頭來我執着他袖口,苦笑着茫茫顫顫地同他說:“……爺,那你大約當是個好皇帝罷。”
而他卻只輕輕拍着我後背诓我入眠,唇角輕輕在我額邊印過,良久沉默才道:“你能懂什麽皇帝……你還是睡罷。”
【佰伍壹】
也不知夜裏是怎麽睡着,總歸一早起來熱汗都濕了我衣裳。
沒醒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來請皇上去尚書房,迷蒙裏只來得及一睜眼,他已缱绻咬過我鼻尖唇角起了身,吩咐小太監備車把我送回國公府去。
我望着他出去的背影,也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床板兒上還呆愣了會兒,直到宮女兒給我奉來衣裳伺候我擦過身子換上,我才吃過些早膳跟着小太監往外走。
要從側殿出東宮,必須得走過了前殿往廊橋上過。我走在那廊橋上還正奇着怎麽橋下一池子的錦鯉都在争先恐後往前蹿,下刻一拐過彎兒竟就見小太監在前頭猛地站住,還拉着我袖子倒退了兩步。
我莫名其妙擡了頭,只見前面廊橋盡處立着個穿了雙鳳赤金褂的嬌俏姑娘,豔陽下她頭上寶釵燦麗,手裏捏着個餌料盒子,正被一幹宮女兒太監圍着,擡手慢慢兒地一把接一把将魚食兒抛進橋下的池子裏。
橋下錦鯉豔紅如簇。
我這麽停停地看着那姑娘,一時她也擡起頭來,隔着幾步外,她冷冷望向我的眼睛幾乎像是一把刀子,若是再鋒利一些,約摸能刮下我兩層皮來。
我看着她的臉,心道小皇叔選了她這樣貌薦給先皇賜婚給皇上,那眼光确然是好的,可這姑娘來的時候短,大約只知道皇上在意那一池子的錦鯉,卻不知道皇上有多在意那一池子的錦鯉,這麽沒命地喂,沒的将這池魚給弄死了惹皇上生氣。
于是我真忍不住平平勸她道:“娘娘惜着點兒魚食兒罷,魚要是撐死了,不好受的也是太子爺呢。”
姑娘聞言,慢慢将手放下,看着我的眼光并不改,可寒到了底卻能抿了朱唇笑起來,壓着口肅穆道:“你就是那欽國公府的稹三公子?……當了侍讀這麽些日子也不知怎麽學的規矩,青天白日的能同我說這話,你們國公家的禮義廉恥,大約到你也就絕了。”
然她這麽三言兩語将禮義廉恥扯去我家裏,我亦不知她這太子妃的禮義廉恥何在,一時心裏犯起狠來,身邊兒小太監來拉我我也顧不上了,只靜靜看着她諷道:“娘娘許是昨兒夜裏沒休整好吧,火氣兒也忒大,還是趕緊趁着時候回去再睡睡的好。”
可她聽了我這話,竟不怒反笑,還勾了唇角徐徐道:“我哪兒能比得上三公子昨兒夜裏勞累?三公子,這宮裏這麽大,處處自有人擔待着,也不稀得你日日跑來操持,你也回去歇歇罷。”
說到這兒,她舌下到底帶上一絲狠:“好歹多歇幾日。”
說完這話,她只再瞥我一眼,就扔掉剩下的魚食兒用絹子擦了手,領着一幹宮人從我身旁走掉了。
【佰伍貳】
我總算知道我是為什麽要膈應那姑娘。
出宮回府的車上,小太監瞅着我直嘆氣,我叫他閉嘴他也不聽,反勸我往後甭那麽同東宮裏磕上。
我正還膈應着那東宮裏的姑娘,心裏正不自在,聽他老叨叨,便盯着他腦門兒就罵:“你能不能別說了?天天兒擱東宮裏跑腿的是你,你這麽跟在我後頭,還是自個兒仔細着她對付你罷。”
小太監語重心長嘆道:“清爺,該說您善心眼兒還是缺心眼兒啊,您還能有功夫管我呢?我是太子爺身邊兒的,她到底不能立時将我怎麽樣,可清爺你宮裏外頭兩地兒跑,可得留心着她給你使什麽絆子。”
使絆子,他倒是說說能使什麽絆子?說來說去不清不楚他就這兩句囑咐我,再說下去我怕自個兒能先把他給絆了,便不再搭理他,跳下車去預備自個兒走去家裏,讓他趕緊滾回宮去。
小太監犟不過我,只好駕了車回宮,我一人左思右想着,穿了西坊市集走到我家附近的街上,行到路口還看見兩個娃娃在地上畫了白圈正玩兒擲物。
擲物便是畫個圈兒往裏頭扔東西,扔得越靠心兒就越厲害,從前六七歲時我也跟沈山山玩兒過,唯獨能記起來便是這極沒意思。
兩個娃娃當中,一個紮了羊角辮兒的丫頭也不知會不會玩兒,竟随手揪着小沙包就往遠處甩。那沙包劃出根兒圓弧在當空一晃,早看着高低方向就知道是中不了的,我都替她惜。那丫頭卻禁不住僥幸,還眼巴巴地等那沙包落地,好似這麽僥幸着,那沙包就有可能落得進圈兒裏似的。
根本是沒可能的事兒。
可那傻丫頭不知道,她眼睜睜瞧着小沙包啪嗒落在了我腳邊兒的白圈外頭,沒關系地奶聲兒歡騰道:“哎呀!沒中,差一點兒呢,我得再來一次。”
這時候她看見了我,攤開手笑嘻嘻叫喚起來:“大哥哥,你幫我扔過來好不好啊?”
也不知是哪家窮酸的蠢丫頭,連個擲物都不會玩兒,居然還要小爺我替她拾沙包。
我彎腰撿了那小沙包,再回眼兒看了眼腳下的白圈兒,當時心裏悶着的氣反而愈發沉,只随手把小沙包往那丫頭跟前兒丢了,轉身也就背着手接着往家裏走。
欽國公府大門的牌匾還是數年如一地氣派,可我進門時候家裏卻竟說不出的靜。走過前院兒長廊,經過我的下人還都側目回來盯上我兩眼,盯得我莫名其妙,一時回頭看他們,他們又一句話都不說埋頭就走。
正巧路過前廳要往我小院兒去了,我剛轉下廊上,卻驚見多日不回家裏的我爹正坐在前廳正堂的高背紅木椅子上,身上銀絲鶴褂都沒脫下,一見我過,竟擡手啪地一聲兒拍過手下案臺,氣紅了眼睛老聲兒叱嗟道:“你這孽子!過來跪下!”
我逃不過,只好跨過門檻兒往他跟前兒跪了。眼見徐順兒跟方叔站在我爹後頭一容的憂怕,我再擡頭瞧瞧我爹那模樣兒,好似多少年來都從沒見他氣得那麽臉紅脖子粗過。
那時我心裏忽而泛上一絲苦冷,隐約預料到什麽,只硬着頭皮問了一句:“……爹,怎麽了?”
“怎麽了?”我爹怒斥出來的聲音都像是被刀尖子撕破了,他瞪圓了赤絲縷縷的眼睛看着我,站起來就扯過案臺上的木盤子劈頭往我腦門兒上砸。
一時那木盤子往我頭上狠狠貫下,來不及疼就已再落了第二次,我被揍得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剛捂住腦袋,方叔徐順兒奔過來擋在我跟前兒好說歹說規勸着奪過我爹手上那盤子,卻未防我爹忽起一腳踹在我肋下。
這一腳踹得我眼冒金星差點兒暈厥過去,昏花中,只聽我爹沉頓了一身的震怒,厲容喝問我:“你說!你個不要臉的孽障!你昨晚上睡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