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別這麽着急
姥姥心腸一直好,于錦芒還小的時候,爸爸媽媽想要生弟弟,違反計劃生育,就要罰款——罰款還是輕的,那時候隔幾個月就有工作人員上門來驗尿,驗孕,驗出來就帶走去人工流産。莊素梅運氣好,第一次來驗的時候,她有點見紅,帶着工作人員去廁所,說自己身上來了,是生理期。
工作人員信了,也就沒有拉着她驗尿。
第二次,從上門前,爸爸媽媽就開始鎖門跑路,去躲胎了,躲躲藏藏,帶着女兒不方便,就把于錦芒丢給姥姥養。
那時候剛好是夏天,天氣熱,于錦芒坐在姥姥家院子大門下乘涼,趴在涼席上,聽不遠處瞎子師傅拉二胡唱。
瞎子師傅是流浪的人,背一把二胡和簡單的鋪蓋,拎一根木棍,走到哪兒,唱到哪兒。他免費給人唱,免費拉,只有一個條件,給他點兒吃的,給點兒喝的,晚上留他在大門下睡一晚上。
姥姥把涼涼井水裏泡好的大西瓜切開,讓于錦芒給瞎子師傅送過去。
天氣熱,井水裏泡好的瓜冰涼,地上被晌午大太陽曬熱了,于錦芒趿拉着拖鞋,兩只沾了泥的小腳跑過去,遞給他,喊一聲叔,問他今天還唱什麽呀。
瞎子師傅在一個村莊裏最多唱一周,一周過去,他就走了。姥姥拿了個布袋子,給瞎子師傅裝了些煮好的雞蛋、塑料袋裏裝着腌的鹹肉,還有幾個甜瓜,讓他路上應急吃。
瞎子師傅笑眯眯地和她道別,又說她一定長壽。姥姥愛聽這個,又扯了于錦芒過來,讓師傅感應感應,這孩子将來怎麽樣?
“學習上很好,将來工作也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那瞎子師傅說,“不過命裏有一坎,過去了,前途一片大好。”
——那要是過不去呢?
——吉人自有天相。
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卻也讓姥姥憂心忡忡了很久。一般來說,他們不會講壞話,但凡有個化解的法子,都不會說“吉人自有天相”這樣仍舊将命運交給老天爺抉擇的東西。
偏偏……
偏偏。
姥姥敬畏之事頗多,立刻帶了于錦芒去廟裏燒香拜菩薩。又從廟裏求了個護身符,給她放在枕頭下面,叮囑她,今後也要時時刻刻地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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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護身符在和前男友吵架時不小心弄丢了。
下着大雨,前男友打着傘,翻了垃圾桶,又沿着兩人經過的地方走了仨小時,最後才在路邊找到。
他的手被冷風冷雨刺得發紅,微微腫起來,凍到都無法蜷縮,只僵硬地捧給于錦芒看。
那時候兩個人還在吵架,彼此誰都不服誰。
不知是氣還是冷,于錦芒一直都在抖,對方也在抖。
那護身符的袋子還在,裏面姥姥求來的符紙卻被泡水漚爛成漿了。
但姥姥永遠都不會變。
她好像一直都這樣,好像一生都一直愛于錦芒。
姥姥一點兒也不吝啬,她給診所裏的醫生捎了包子,自然也會将火燒分給坐在孫女旁側的男人吃。
肉火燒不是油炸也不是煎、蒸出來的,而是烤。
用黃泥壘成的吊爐,師傅将火燒貼在吊爐壁上,控着火慢慢烤,肉餡兒和肉汁都被香油封在面餅子裏,表層的芝麻烤得酥酥香香,咬一口,餅皮軟韌,不幹不濕,剛剛好。
姥姥買來的這家肉火燒,師傅做了二十多年的餅,肉餡兒也香。鮮肉合着淡淡胡椒粉的味兒順着喉嚨往下,一路從舌尖跳進了胃,于錦芒呆呆地看着姥姥,又看路世安。
路世安也愣住了。
他尚保持着剛才的姿态,一動不動。
姥姥又将那火燒往他面前遞一遞:“吃呀。”
路世安僵硬地接過:“謝謝。”
于錦芒同樣僵硬地咀嚼着口腔裏的肉餅,一下,又一下。
姥姥同他聊:“小夥子,家哪裏的啊?”
路世安機械:“淄博的,現在住濟南。”
“呀,挺好挺好,淄博的,離家近,”姥姥說,“你認識我外孫女啊?”
路世安:“嗯。”
姥姥說:“咋認識的啊?”
于錦芒看看路世安,又看看自己如今初中生的身板,沉默半晌,将嘴巴裏的餅咽下去:“他是我老師。”
姥姥喔了一聲,看路世安,又看了看于錦芒,嘆氣:“時代不一樣了。”
于錦芒:“……姥姥?”
姥姥笑眯眯,轉移了話題,仍舊問路世安,家中父母可還健在啊?如今在哪裏工作呀?怎麽忽然的來這裏呢?他看着年齡也不大,還不到三十呢咋就過來這兒了呢?
于錦芒還是第一次見路世安這麽吃力應答的模樣。
平日裏怼她游刃有餘的優等生,現在看起來像個忽然被上課點名的差生。
等于錦芒輸完液、拔了針頭,姥姥去結賬、拿藥。于錦芒按着自己手背上的棉球,悄悄對路世安說:“我姥姥就這樣,之前我說我交了男朋友,她問我的話,和現在問你一模一樣。”
“我也不是你男友,否則,以現在你我的年齡差距,你姥姥會直接把我送警察局,而不是問這些,”路世安糾正,“你姥姥也是這樣問你前男友的?”
“沒有,”于錦芒眼神一暗,“我還沒來得及帶他見我姥姥,我姥就沒了。”
——人怎麽會忽然間就過世呢?沒病沒災,身體還好。
——明明早上還和她比賽,多喝了兩碗粥呢。
于錦芒還和姥姥說好了,下周男友就從北京過來探望她老人家。
忽然,人就沒了。
路世安說:“對不起。”
“沒事,”于錦芒重新打起精神,她說,“不過能從你口中聽到對不起這仨字,還真稀奇哎。我還以為你嘴巴是金子,一句對不起也要付費聽。”
路世安說:“如果那樣倒也挺好,我們合夥,我負責說對不起,你負責數錢,咱倆對半分。”
于錦芒感嘆:“沒想到你還挺有契約精神哎。”
聊天間,姥姥在外間叫:“走啦。”
于錦芒蹦起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姥姥能看見路世安——且只有姥姥能看到路世安——診所醫生的手甚至和路世安重疊着真“擦肩而過”——但姥姥在知道他是于錦芒老師後,仍舊邀請路世安去自己家住一晚。
等第二天,于錦芒就又要回濟南了。
不回沒有辦法,他們在這裏已經耽誤太長時間了。于錦芒和姥姥見了面,算是了卻一些遺憾。她還要繼續跟着路世安,找出這個讨厭鬼的死因,然後重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等時間到了去入職報道。
晚飯是于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餾(再加熱)馍馍和包子,炒地蛋(土豆)絲,辣椒炒雞蛋,煮的棒子(玉米)面粥,蒸了地瓜和毛豆,還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個院子裏剛摘的嫩生生鮮黃瓜,放了三瓣蒜。
吃過飯,姥姥說要去隔壁送個東西,讓倆人先睡,她等一會兒就回來。
晚上的小鎮邊緣沒什麽熱鬧可看,也沒有高樓大廈霓虹燈,路世安同于錦芒聊了幾句,确定好明天的行程後,才走。
無論如何,明天他們都要離開這裏,去濟南。于錦芒最後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覺覺也好,還是于錦芒現在想要倒立着從鎮頭跳回鎮尾也好……路世安都不會阻止。
他跨出房門,鄉下的夜空一片寧靜,蔚藍幹淨,好像透明的、湛藍湛藍的寶石。
路世安本該走,又聽房間裏于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從遠處隐約的蛙鳴中聽清她在唱什麽。
“囡囡呀不要調皮,坐下聽聽阿婆說,這個季節天氣轉涼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驚慌,過來聽聽阿婆說,睡個覺雷聲過後就能看雲朵;
囡囡別怕,囡囡別哭,快快睡咯……”
于錦芒的聲音不高,很低,壓着在哼,像搖籃曲。路世安第一次聽她唱歌,頗有些驚異。
她的歌聲,與她平時那種活蹦亂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輕些,靜靜安歇,月兒圓喲,你乖乖呀抱阿婆……”
隐約聽到外面姥姥的笑聲,只覺自己站在這裏不妥帖,路世安往前邁一步。
姥姥送完東西,剛剛進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頭發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漸漸衰老、幹癟了枝條的棉花,蒼老枯萎,用力長出軟綿綿的棉絮,好保護着其中胖嘟嘟、幹幹淨淨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經老了。
迄今為止,路世安的記憶只停留在死後的空白中。
他沒有任何關于親人的記憶,看着小路世安就像看着一個長着同張臉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也沒有關于他的任何愛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過院子走過來的時候,他仍叫了一聲。
“姥姥。”
“哎,”姥姥應了一聲,她問,“俺妮兒呢?睡了不?”
路世安說:“剛才還沒睡。”
“喔,”姥姥笑眯眯應了一聲,“你早點睡啊。”
路世安說:“好。”
姥姥身子骨還硬朗,從他身邊大步走過去,走出一段距離,路世安聽她嘆氣,像是自言自語。
“這麽年輕,不應該啊,可惜了。”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講什麽“可惜”,回頭看,只看到姥姥進了房間,她黑色的影子漸漸沒過門檻,走進屋子裏。
卧室裏,于錦芒還沒睡。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姥姥一起睡過了,小時候倆人坐在床上,年紀大的縫她的小書包,用針把她的繪本邊緣釘的嚴嚴實實;年紀小的,幫老花眼的姥姥穿針引線,樂滋滋地和姥姥講小時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熱水灌一個熱騰騰的紅色暖腳圓壺,小孩子皮膚嫩,姥姥怕燙着她,又縫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腳邊,給她暖。小孩子活潑好動,睡覺也不老實,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幾次,姥姥一邊笑着罵她小皮猴子,一邊把她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腳重新塞回被子裏,伸手拍拍,摟得緊緊的。
長大後呢?
于錦芒被接到市裏上小學,上初中。爸媽忙着開店,沒功夫送她回鎮上看姥姥。于錦芒自己背了書包,偷偷拿了錢要去看姥姥,結果被媽媽發現。錢被沒收,媽媽更是大發雷霆。
“有這閑工夫就去看着你弟弟?啊?你沒看他都餓哭了?你給他點餅幹,陪他玩……”
“大人賺錢不容易,我和你爹開個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樣,天天都夠夠的,真想死了,你還添亂……”
“你們一個個的都要逼死我……”
于錦芒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弟弟真是個讨厭鬼,他天天哭,在一個學步車裏跑來跑去。學校裏組織什麽暑假夏令營,什麽周末活動,什麽踩青踏春……于錦芒都沒辦法參加,倒不主要是報名費的問題,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個弟弟。
有個每時每刻、只要醒着就離不開人照看的弟弟。
誰讓她是姐姐呢。
姐姐就該聽話,就該懂事,就該讓着弟弟、照顧弟弟,就該把時間都花在弟弟身上。
誰叫她是姐姐。
誰叫她是生——
于錦芒又偷偷攢了幾塊錢,買郵票買信封,那時候課文裏學到凡卡給爺爺寫信。勞動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夥計們都去教堂裏做禮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給爺爺寫信,求爺爺接他回去。
于錦芒也寫。
爸爸媽媽都去了店裏,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來的早餐錢,給姥姥寫信,求姥姥接她回鎮子上。
她不想照顧總是哭鬧的弟弟了。
寫完信,于錦芒擦着眼淚,還在信封上鄭重地畫了一顆愛心,那是班級上很時髦的畫畫符號,她想,姥姥應該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後就杳無音訊。
于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沒來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後等到習慣照顧弟弟這件事。
那封信最後到了哪裏,于錦芒也不知道。
後來,弟弟不需要人照顧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沒有時間;于錦芒想,等高中畢業後、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畢業後,她打了兩個多月的暑假工,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想,等上大學後就好了。
于錦芒去了北京讀大學,離家更遠。暑假要麽打工,要麽就是學習,備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後來,于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沒關系。
現在的于錦芒又見到了姥姥。
姥姥現在的牙齒還沒有脫落幹淨,她還不用戴假牙,一雙粗糙的大手摟着于錦芒,笑着問她,學習怎麽樣呀?還适應學校裏的生活嗎?那邊吃的喝的和家裏不一樣,還習慣嗎?姥姥知道那邊什麽都貴,物價也高,你別不鍋少(不舍得)着吃。姥姥有錢,姥姥知道你爸媽不舍得給你花錢,沒事,姥姥有……
于錦芒摟着姥姥的胳膊,都一一地說了。
她漸漸地有些困了。
姥姥又問:“你男朋友對你好嗎?”
于錦芒困倦了,她說:“姥姥,你記錯啦,我還沒上高中呢,我還小,沒男朋友……”
姥姥拿蒲扇趕蚊子,拍拍她,笑眯眯:“是,姥姥糊塗了,記串了。外面多好呀,多熱鬧,好吃的也多,玩得也多,多好,咱們要上大學,要找好工作,要好好……”
于錦芒抱着姥姥,一覺到大天亮。鎮上到濟南去的車少,一天就三趟。姥姥早早買了豆腐腦,撒了小芫荽末小蔥花,又煮了粥,搭着熱騰騰的火燒和包子,一定要讓小外孫女吃得飽飽再走。
路世安吃得不少,罕見的寡言沉默。
于錦芒呼次呼次吃到胃要爆炸。
送她上車,姥姥還給她裝了一袋子火燒,還有洗幹淨的蘋果和煮熟的雞蛋。
最後,姥姥拍着于錦芒的胳膊,她一雙手長了皺紋,像粗糙的、熱乎乎的樹皮。
“妮兒啊,”姥姥說,“回去後就別來了,你還小呢,別這麽急着來看姥姥,啊?”